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六百零四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第2页)

  白首难得在姓刘的这边如此哀怨,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黑炭,只敢压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陈兄弟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刘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剑气长城都清楚了,裴钱要是得了陈平安的七八分真传,咋办?你跟陈平安关系又那么好,以后肯定要经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来太徽剑宗,一来二去的,我难道次次躲着裴钱?关键是我与陈平安的交情,在裴钱这边,半点不顶事不说,还会更麻烦,说到底,还是怪陈平安,乌鸦嘴,说什么我这张嘴,容易惹来剑仙的飞剑,现在好了,剑仙的飞剑没来,裴钱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钱在瞪我,她脸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陈兄弟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姓刘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别看陈平安方才那么教训裴钱,其实心里边最紧着她了,我这会儿都怕下次去铺子喝酒,陈平安让人往酒水里倒泻药,一坛酒半坛泻药,这种事,陈平安肯定做得出来,既能坑我,还能省钱,一举两得啊。”

  齐景龙笑道:“看来你还真没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叹不已,有你这么个只会幸灾乐祸不帮忙的师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钱蹦蹦跳跳到了众人眼前,与那白首说道:“白首,以后咱们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儿,开玩笑,能当饭吃不?

  她遇到师父之前,小小年纪,就行走南苑国京城江湖无数年,那会儿还没学拳,在江湖上有个屁的面子。

  白首一听这话,差点激动得学那裴钱大哭一场。

  只是裴钱稍稍转身,背对她师父几分,然后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动不动。

  白首就像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当大剑仙的人唉,刘先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真是师父大剑仙,弟子小剑仙,师徒两人就是两剑仙,下回我陪师父去你们太徽剑宗做客,我带上几大捆的爆竹庆祝庆祝啊。”

  陈平安说道:“好好说话。”

  裴钱咳嗽一声,“白首,先前是我错了,别介意啊。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师父与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没有一杆秤,称得出那份分量!

  拆分出一丁点儿,就当是送给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头皮发麻,脸色僵硬,“不介意。”

  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钱微笑道:“我学拳晚,也慢,这不就要过好些天,才能跻身小小的五境?所以等过几年,再跟白首……白首师兄请教。”

  白首硬着头皮问道:“不是说好了只文斗吗?”

  裴钱笑呵呵,“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曹晴朗瞧着这一幕,其实还挺开心。

  原来不止自己怕裴钱啊。

  陈平安以心声涟漪与齐景龙问道:“白首在裴钱这边如此拘谨,会不会修行有事?”

  齐景龙笑着回答:“就当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实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气去修行,虽说如今已经变了不少,倒是也想真正学剑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无意拗着本来心性,大概是故意与我置气吧,如今有你这位开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坏事。这不到了剑气长城,先前只是听说裴钱要来,练剑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陈平安说道:“只看白首死活不愿倾力出手,哪怕颜面尽失,憋屈万分,仍然没想过要拿出割鹿山的压箱底手腕,便是个无错了。不然双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实有的打。”

  齐景龙微笑道:“我的弟子,会比你的差?”

  陈平安说道:“那还是差些。”

  齐景龙问道:“那师父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我今年才几岁?跟一个几乎百岁高龄的剑修较啥劲,真要较劲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对吧,我这会儿是五境练气士,按照双方岁数来算,你就当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当下的十一境练气士,高出四境?不服气?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我到了一百岁,看我有没有跻身十五境,没有的话,就当我胡说八道,在这之前,你少拿境界说事啊。”

  齐景龙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陈平安有些愧疚,“过奖过奖。”

  陈平安不再跟齐景龙瞎扯,万一这家伙真铁了心与自己说道理,陈平安也要头疼。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开口问道:“是先去见我大师兄,还是先去宁府?”

  崔东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们可以先去宁府,先生的大师兄,我一人拜会便是。”

  陈平安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崔东山突然说道:“大师姐,你借我一张黄纸符箓,为我壮胆。”

  裴钱其实这会儿很是如坠云雾,师父哪来的大师兄?

  关于此事,陈平安是来不及说,毕竟密信之上,不宜说此事。崔东山则是懒得多说半句,那家伙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记不清了,若非先生刚才提及,他可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位大剑仙,如今竟然就在城头上风餐露宿,每天坐那儿显摆自己的一身剑气。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交给崔东山后,提醒道:“师父的大师兄,岂不是就是我的大师伯?可我没给大师伯准备礼物啊。”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你那天上掉下来的大师伯,人可凶,脑阔上刻了五个大字,人人欠我钱。”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听他瞎扯,你那大师伯,面冷心热,是浩然天下剑术最高,回头你那套疯魔剑法,可以耍给你大师兄瞧瞧。”

  裴钱胆战心惊道:“师父你忘了吗,我先前走路就不稳,现在又有些腿儿隐隐作痛哩,梦游磕着了不知道啥个东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剑法啊,就不要让大师伯看笑话了,对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梦游磕着了,磕着了东西……

  齐景龙忍住笑,带着白首去往城头别处,白首如今要与太徽剑宗子弟一起练剑。

  离去之时,白首生平第一次觉得练剑一事,原来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惬意。

  陈平安祭出符舟,带着裴钱三人一起离开城头,去往北边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东山就无所顾忌了,在城头上如螃蟹横行,甩起两只大袖子,扑腾扑腾而起,缓缓飘然而落,就这么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师弟,如今的师伯,叙叙旧,叙旧叙旧叙你娘的旧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当年求学,若非自己这个大师兄兜里还算有点钱,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涩万万年?你左右还替老秀才管个狗屁的钱。

  只不过老秀才当年有了像模像样的真正学塾,却也不是他的功劳,毕竟宝瓶洲离着中土神洲太远,家族那边起先也不会寄钱太多,真正让老秀才腰杆硬了、喝酒放开肚子了、今儿买书明儿买纸笔、后天就终于给凑齐了文房四宝、各色清供的,还是因为老秀才收了第三个入室弟子的关系,那家伙才同门师兄弟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会孝敬先生、一个。

  “小齐啊,怎么突然想学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师兄去,他那棋术,还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学塾里边棋罐棋盘尚无啊,琉璃斋的棋罐棋子,绛州出产的马蹄坊棋墩,虽然离着学塾可近了,但是千万别买,实在太贵了。真的别买,宁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颗冤枉钱。”

  “好的,先生。”

  “小齐啊,先生最近临帖观碑,如有神助,篆书功力大涨,想不想学啊?”

  “知道了先生,学生想学。”

  “小齐啊,读过二酉翻刻版的《妙华文集》了吧?装帧、纸张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些花俏的,都不去说他,可是先贤书籍,学问事大,脱字、讹字严重,便不太妥当啊。一字之差,许多时候,与圣贤宗旨,便要隔着万里之遥,我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学生明白了。”

  当然那个家伙,更是最喜欢告刁状、更是一告一个准的一个。

  “先生,左师兄又不讲理了,先生你帮忙看看是谁的对错……”

  “啥?这个混账玩意儿,又打你了?小齐,先将鼻血擦一擦,不忙着与先生讲理。走走走,先生先带你找你二师兄算账去。”

  “先生,左师兄方才与我解析一书之文义,他说不过我,便……”

  “咋个额头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齐,你帮先生拿来鸡毛掸子,戒尺也带上!哦对了,小齐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师兄去!”

  “先生,这次是崔师兄,下棋耍赖,我不想跟他学下棋了,我觉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为了为学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这次咱们连板凳也带上!倒也别真打,吓唬人,气势够了就成。”

  ……

  读书之人,治学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长寿之人。

  陈年旧事,其实会很多。

  崔东山不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

  崔东山会经常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故事,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尤其是每次那个人告状坑师兄弟,或是自己被先生坑,当年那个大师兄,往往就在门口或是窗外看热闹。

  所以是亲眼所见,是亲耳所闻。

  崔东山比谁都清楚一件事。

  所有看似无所谓了的过往之事,只要还记得,那就不算真正的过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将来之事,此生都在心头打转。

  不知不觉,崔东山就来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旧闭目养神,坐在城头上,温养剑意。

  对于崔东山的到来,别说什么视而不见,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东山跳下城头,走到离着城头和那个背影约莫二十步外的地方。

  白衣少年一个蹦跶,跳起来,双腿飞快乱踹,然后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背影。

  挪个地儿,继续,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脚霸气。

  偶尔腾空之时,还要来个使劲弯腰伸手点脚背,想必姿势是十分的潇洒绝伦了。

  最终一个极其漂亮的金鸡独立,双手摊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打完收工,神清气爽。

  一百招过后,以小小玉璞境修为,就能够与大剑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个平手,在剑气长城这边,也算讨了个不大不小的开门红。

  左右甚至都懒得转头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问道:“你是想被我一剑砍死,还是多几剑剁死?”

  “大师姐,有人威胁我,太可怕了。”

  崔东山啪一声,往自己额头贴上那张符箓,哦了一声,“忘记大师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他甚至都不愿真正拔剑出鞘。

  身后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无愧宝瓶洲,无愧浩然天下。

  但是你没资格问心无愧,说自己无愧先生!

  我左右,是先生之学生,才是当年崔瀺之师弟!

  但是文圣一脉,从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师兄。

  崔东山扯开嗓子喊道:“对自己的师侄,放尊重点啊!”

  左右仗剑起身。

  与那倒悬山看门小道童的起身,相较于后者的那种山岳矗立之巍峨气象,左右的站起身,云淡风轻。

  剑气太重太多,剑意岂会少了,几近与天地大道相契合罢了。

  天地隔绝。

  崔东山一歪脖子,“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说了,反正你这家伙,从来无所谓自己师弟的生死与大道,来来来,朝这儿砍,使劲些,这颗脑袋不往地上滚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辈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转过头,“只是砍个半死,也能说话的。”

  崔东山换了一个姿势,双手负后,仰头望天,神色悲苦,“噫吁嚱,呜呼哀哉,长咨嗟!”

  左右转过身。

  崔东山赶紧说道:“我又不是崔老王八蛋个瀺,我是东山啊。”

  这一天,有朵好似白云飘荡的少年,被一把精粹剑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长剑,从北边城头直接撞下城头,坠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盘腿而坐,冷笑道:“这是看在我那小师弟的份上。”

  左右皱了皱眉头。

  那位老大剑仙来到了他身边,笑道:“先前那点异象,察觉到了吧?”

  左右点点头。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说是如今的崔东山,估计不敢单独前来见自己。

  陈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师弟的心声,你剑术不高,听不见而已。”

  左右面无表情道:“前辈这么会说话,那就劳烦前辈多说点?”

  陈清都摇头道:“我就不说了,若是由我来说那番话,就是牵连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个陈平安与弟子一起行走城头之上,他有心声,未曾开口道出,只是不断激荡心胸间。

  竟是只靠心声,便牵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动静。

  陈清都只是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那个年纪真不算大的年轻人,方才有过一番自言自语。

  “诸位莫急。”

  “且容我先跻身武夫十境,再去争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问拳于天外。”

  “且容我跻身飞升境。”

  “问剑白玉京!”

  ————

  而那个年轻人,这会儿正一脸尴尬站在宁府大门口。

  有了两个意外。

  一个是宁姚竟然打断了闭关,再次出关,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一行人。

  再就是。

  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见着了宁姚,二话不说,咚咚咚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陈平安无奈道:“裴钱,是不是有点过了。”

  裴钱没有起身,只是抬头,喊了一句:“裴钱拜见师娘大人!”

  陈平安立即绷着脸,不过分不过分,礼数恰到好处。

  最尴尬的其实还不是先前的陈平安。

  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这会儿是作揖好像礼数不够,跪地磕头更于礼不合不像话啊。

  宁姚扯住裴钱的耳朵,将她拽起身,不过等裴钱站直后,她还是有些笑意,用手心帮裴钱擦去额头上的灰尘,仔细瞧了瞧小姑娘,宁姚笑道:“以后哪怕不是太漂亮,最少也会是个耐看的姑娘。”

  裴钱眼泪哗哗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个诚心诚意,“师娘的眼光咋个这么好嘞,先是选中了师父,现在又这么说,师娘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师父配不上师娘了。”

  宁姚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某人。

  陈平安立即点头道:“这种担心,是极有道理的。”

  宁姚转移视线,对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个读书人。”

  曹晴朗这才作揖致礼,“拜见师娘。”

  宁姚点点头,然后与那种秋抱拳道:“宁姚见过种先生。”

  种秋抱拳还礼,笑道:“落魄山供奉种秋,多有叨扰了。”

  裴钱突然记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笔,还有那张彩云信笺,踮起脚跟,双手奉送给师娘。

  然后再踮起脚跟几分,与宁姚小声说道:“师娘大人,彩云信笺是我挑的,师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在倒悬山走了老远老远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倒悬山都要给我走得掉海里去喽。另外那样是曹晴朗选的。师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掏钱啊,实在是身上钱带的不多。不过我这个贵些,三颗雪花钱,他那个便宜,才一颗。”

  曹晴朗挠挠头。

  陈平安与种秋相视一笑。

  宁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给自己师父的,宁姚揉了揉裴钱脑袋,然后对那拘谨少年笑道:“曹晴朗,见面礼欠着,以后记得补上。”

  曹晴朗挠挠头,再点了点头。

  裴钱目瞪口呆。

  哦豁!

  师娘这眼光,几百个裴钱都拍马不及啊!

  难怪师娘能够从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边,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师父!

  师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个宅子。

  裴钱跟在宁姚身边,走在最前头,裴钱叽叽喳喳个不停。

  陈平安与曹晴朗并肩而行,种秋有意无意独自一人走在最后。

  陈平安轻声笑道:“接下来得闲功夫,你就帮先生一件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点头说好。

  陈平安手腕一拧,趁着裴钱暂时顾不上自己,有个师娘就忘了师父,也没啥。陈平安偷偷将一把小刻刀递给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别给裴钱瞧见,不然后果自负。”

  曹晴朗笑着说道:“知道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