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第2页)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下妹妹,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瘸腿是身体之痛,但是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流水,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在绣楼那边,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的第一时间,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样瘸腿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心处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嫌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肩膀。

  柳清山泪眼朦胧,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

  后者皱眉。

  老人轻轻摇头,中年儒士便默然。

  一直等在绣楼底下那边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需要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

  老妪厉色道:“那还不快去准备,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

  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点头道:“去吧。”

  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老赵,我随你一同前往,再喊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

  不曾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届时狮子园形势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靠谁支撑这个家族?靠一个瘸子,还是那以后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

  柳敬亭满脸怒气。

  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嘛,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图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就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

  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动了肝火,微微犹豫,软了口气,好言相劝道:“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能够搬动几颗金锭,比不上任何一位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你去了有何用?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胁迫狮子园?”

  柳清山猛然抬头,眼神坚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可一旁盯着,总能免去些纰漏。”

  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小心些。不当官,又如何,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我儿子瘸了腿,当不了官,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齐家,做得到吗?”

  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爹,这个不难。”

  柳清山跟着老管家,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神色慷慨激昂,离开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谢道:“感谢伏夫子,刘先生,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

  老夫子依然神色木讷,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是教书匠职责所在。”

  ————

  一座小院住着四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宾。

  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碧蛇的师徒修士。

  双方偶遇,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独孤公子出力更多,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几件珍贵灵器,一大堆神仙钱,都留给了师徒二人。

  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两次斩妖除魔,又有几百颗雪花钱进账。当然,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则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

  公子哥从未出手,说他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师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

  但是那婢女几次出手,真是够吓人的。

  她是一名剑修。

  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神!

  婢女蒙珑,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实实在在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而已。

  一名即将跻身中五境的剑修。几次狠辣出手的手笔,分明已经达到洞府境的层次。

  拿一名极大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当做端茶送水的丫鬟,而后者视为天经地义。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见底。

  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门派,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来想去,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

  这也是无利不起早的野修师徒,胆敢怂恿主仆二人,前来狮子园降妖的原因所在。

  这会儿,独孤公子站在窗口,看着外边不同寻常的天色,“看来那头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们出手,只是可惜了狮子园三件东西里边,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可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到时候姓陈的得手后,愿不愿意割爱买给我。”

  婢女蒙珑笑道:“识货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几颗神仙钱的玩意儿。”

  独孤公子叹了口气,“此间事了,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

  蒙珑也是愁眉不展,“公子,咱们这么找人找线索,无异大海捞针,似乎有些难。”

  年轻人无奈道:“又没有其它便捷门路,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我们就当散心好了,一边逛,一边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珑有些气愤,“愿意说话的,我们找到了,结果什么都不知道。不愿意开口的,一个个来历不小,咱们不好公开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家伙仗着俱芦洲身份,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多活了一百年几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只手对付他们。”

  孤独公子没有理会婢女的抱怨,“先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再说吧。”

  蒙珑坐在桌旁,闲来无事,摆弄着桌面棋盘上的棋子,胡乱移动,“只知道个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而已,线索实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云游僧人说起她,我们更要苍蝇打转。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许诓我,找到了那位小修士,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独孤公子转头打趣道:“呦,你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好意思说别人是小修士?”

  蒙珑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剑修唉。”

  独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剑修这貔貅,吃钱伤感情,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蒙珑掩嘴娇笑,“这话别人说得,公子可说不得。奴婢已经吃掉的神仙钱,且不说将来肯定赚得回来,放在公子家中,还不是九牛一毛?”

  独孤公子摇摇头,“等你真正跻身了中五境,就不会这么讲了。一个地仙剑修,修行路上耗费的天材地宝,最少是一般陆地神仙的双份。”

  蒙珑点点头,轻声道:“主公和主母,确实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咱们不比老龙城苻家逊色。”

  独孤公子气笑道:“胆肥了啊,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爹娘的不是?”

  蒙珑撒娇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么。”

  独孤公子笑道:“迟早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个冤大头。”

  蒙珑摇头道:“才不要嫁人,嫁给那些绣花枕头作甚,奴婢这辈子只跟着公子了。”

  独孤公子不置可否,转头继续望着天色,“那头狐妖,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很不好对付啊。希望那个年轻人,联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惊无险吧。”

  蒙珑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独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着只花钱不出气力,就能买到那两件东西,至于狮子园里里外外,是怎么个结局,没什么兴趣。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

  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绣楼那边,朱敛和老管事以及柳清山三人赶到,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

  绣楼内,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裴钱一开始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等得十分百无聊赖。

  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十分有趣,便凑近搭讪,一来二去,带着早有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去打量那座鸾笼,让裴钱细看之后,大开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一起返回祠堂。

  离开之前,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

  屋内,陈平安接过毛笔,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墨水”的陶罐“砚台”,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

  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那本《丹书真迹》上学来的符箓。

  笔尖蘸了金漆,笔毫饱满。

  无需陈平安多说,朱敛便抖肩笑道:“公子请。”

  陈平安脚尖一点,手持毛笔飘荡而起,一脚踩在朱敛肩头,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一气呵成。

  朱敛双膝微蹲,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同样一张镇妖符,换了一种方式,再画一张。

  两张之后,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

  落地后,在闺阁窗户墙壁、窗户上继续画符,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还有其余三种,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

  期间朱敛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陈平安摇头不语,“说不定那头大妖已经在赶来路上,不能耽搁,多画一张都是好事。”

  闺阁内画符完毕。

  陈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后去了屋外廊道,在栏杆美人靠那边继续画镇妖符,以及尝试性画了几张敕剑符和斩锁符,相对比较吃力。

  符胆成了,只是一张符箓大功告成后,灵光持续多久、抵御绵长煞气侵袭浸染是一回事,能够承受多少大妖术法冲击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只能如一位勤恳庄稼汉,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使得每亩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胜。

  罐内还剩下金漆,陈平安脚踩屋外廊道栏杆,与朱敛一起飘上屋顶,在那条屋脊上蹲着画符。

  裴钱总算找到了显摆机会,之前陈平安刚开始画符没几张,就跟婢女赵芽炫耀,双臂环胸,高高扬起脑袋,“芽儿姐姐,我师父画符的本事厉害吧?你觉得有些个花鸟篆,写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赵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这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的功力深浅,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贴身丫鬟,对于琴棋书画是颇有见地的,真没觉得那位白衣仙师符箓中的古篆字体,写得如何入木三分,不过裴钱都这么问了,她只好敷衍几句,争取不让小女孩失望罢了。

  不料裴钱听完赵芽几句干巴巴的附和言语后,摇头晃脑道:“芽儿姐姐啊,你不懂,我师父的字,好在……有仙气儿!”

  裴钱对自己这个临时蹦出的说法,很满意。

  赵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没办法,毕竟不是你们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裴钱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什么了,继续去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鸾笼里边的风景。

  大眼瞪小眼。

  鸾笼内许多古怪精魅都飞出了阁楼,一起看着这个黑炭小女孩。

  赵芽走到柳清青身边,惊讶道:“小姐,你感觉到了吗?好像屋内清新、亮堂了许多?”

  柳清青苦涩道:“我没感觉。”

  赵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自家小姐的冰凉小手。

  陈平安和朱敛飘落回屋外廊道,两手空空的朱敛,让石柔去抱起剩余两罐金漆,石柔不明就里,仍是照做,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敛杀气冲天,全无掩饰,矛头直指她石柔,其实让她十分惊恐。

  裴钱看到满脸汗水的陈平安,赶紧跑过去,“师父,我给你擦擦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要和石柔去狮子园各地继续画符,如此一来,一有风吹草动,符箓就会响应。这边有朱敛护着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狐妖即便来此,只要一时半会撞不开绣楼门窗,我就可以赶回来。”

  裴钱拍了拍腰间竹制刀剑,点头道:“师父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的!”

  陈平安拍了拍她小脑袋,轻声道:“先保护好自己。”

  裴钱笑开了花。

  朱敛微笑不语。

  方才在屋顶上,陈平安就悄悄叮嘱过他,一定要护着裴钱。

  那份言下之意。

  让朱敛觉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个一步步走向道德圣人、志在文庙神位的少爷,朱敛只会糟心不已。.oγg

  陈平安带着石柔一起从绣楼飘落到院子。

  陈平安要石柔将其中一只陶罐教给她,“你去提醒独孤公子那拨人和那对道侣修士,如果愿意的话,去祠堂附近守着,最好挑选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说不定狐妖很快就会在某地现身。”

  石柔默默离去报信。

  在狮子园一处拱桥,两头分别站着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两两对峙。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桥栏,收下栏杆化作齑粉,“臭道姑,你真要铁了心拦我?”

  女冠站在桥栏上,摇摇头,“拦阻?我是要杀你取宝。”

  俊美少年脸色微变。

  师刀房女冠冷笑道:“贪图人间文运,你这妖物,越过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作为妖物,却能够在这唐氏皇帝卧榻之侧的京畿之地,大摇大摆谋划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间那把法刀,“世俗琐碎,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