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既然事功何为回报(第2页)

    陈平安说道:“看来你们不太习惯跟人谈买卖。”

    萧朴觉得自己一直被牵着鼻子,便有些气闷。

    陈平安缓缓道:“事先说好,你们只有一次开价的机会,谈得拢,这件事就算敲定了。我们双方既能在大体上,保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同时也能互通有无,有利则聚,无利则散,清清爽爽的,既不谈什么道义,也不用谈什么家国天下的情怀。可如果我对你们开的价格不满意,那你们就别再找我谈了。”

    “你们很忙,我也不是闲人。”

    “你们对我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是我对你们其实还是雾里看花。洗冤人如果觉得我开价太高了,谈不拢,就认为可以绕过大骊王朝去南边落脚,大骊王朝管不了南边的事务,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你们偏要偷摸伸手到宝瓶洲南部,到时候起了纠纷,洗冤人总堂认为这场架,可以吵到中土文庙去都不理亏,那我们就……试试看?”

    萧朴苦笑道:“早知就让刘师兄来跟你谈买卖了,他更会说话,脸皮也更厚。”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也?又来?你们一个个的,早就商量好的。

    萧朴试探性问道:“真不能给我们第二次开价的机会?”

    陈平安说道:“能。别说第二次,你们到时候可以在宝瓶洲海边,开一两百次价,试试看哪里风水更好。”

    萧朴非但不觉得是一种威胁或是什么,她只觉得这话说得有趣,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爽利人!”

    陈平安轻轻合掌,笑问道:“玉宣国京城道观那边,需不需要大骊帮忙护道一场?大忙帮不上,小忙还是可以的。”

    萧朴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们大骊王朝,尤其是你这位年轻隐官,大忙怎就帮不上了。

    竹篮堂萧朴要去跟总堂沟通,她很快就告辞离开国师府。凤仙花神也单独登门做客了,给那位饮食起居作风朴素的年轻国师带来了一份礼物。

    她也没有想到齐花主会将这种重任交给自己,先前走在肃穆庄重的千步廊街道上,吴睬紧张得手心冒汗。

    毕竟大骊王朝能够挡住蛮荒妖族,就是靠这些衙门里边文武官员的出谋划策啊。

    大骊宋氏曾经一国即一洲,浩然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

    到了国师府,吴睬跟着那个叫容鱼的漂亮姐姐,一进一进院子走过,少女花神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这就是陈剑仙当官的地方啊。

    一件花簪样式的方寸物里边,装着整整十二套的十二月青花五彩花神杯。还有三套最为珍贵的百花杯。

    吴睬压低嗓音说道:“陈剑仙,才记起来,花主好像也没说这件方寸物要不要带回去,你觉得呢。”

    陈平安玩道:“我怎么记得吴花神这趟登门就没带方寸物呢,大包小包扛着,累得气喘吁吁,国师府觉得诚意很足。”

    吴睬一愣,竖起大拇指。门口貂帽少女那边笑着接话一句,顶呱呱。

    谢狗自告奋勇从容鱼姐姐那边讨来一份活计,负责送客,一听说吴睬是七品三命的花神,震惊道这么高?吴睬,啊,高吗?

    貂帽少女竖起两根大拇指,必须高啊,好强的。吴睬赧颜,只是让那个自称狗子的同龄人,收回一根大拇指,说自己一般强。

    陈平安笑着走回屋内,让容鱼搬来一些关于长春宫的档案,看完一大摞秘录,巳正三刻了。

    庆典一结束,宋雨烧他们就离开京城了。约莫是老人这辈子喝了很多种酒水,唯独喝不来一坛“麻烦别人”的酒。

    北俱芦洲那边,除了清凉宗的贺小凉师徒一行人,其实还有一拨同样出身宗字头的“观礼”修士。

    他们显然不缺钱,下榻于大骊京城那座近些年最为著名的仙家客栈,不是最大的,但肯定是最有“口碑”的。外乡修士,往往都会慕名而来,若说败兴而归也不至于。这座据说掌柜和二掌柜都是女子的客栈,在大骊王朝的风评还凑合,说不好的,是觉得价格高得离谱,简直就是杀猪,好的,至少是明码标价,而且不坑自己人,只坑外地的土财主。客栈那边会翻看关牒,若是大骊本土修士,便要悄悄提醒一句客人,住咱们这儿,开销不小,别误会啊,真不是瞧不起客官们,就是自己人总要替自己人省钱……再加上她们又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嗓音软糯,眼神诚挚。反而激起了某些男子的深呼吸,住过之后,离开客栈,便要由衷感慨一句,真他娘的贵!

    由于是北俱芦洲来的修士,客栈也是当作自己人的,偏偏对方根本不领情。

    由于对方谱牒有浮萍剑湖,她们就找到了三掌柜商量价格,回了之后,她们说可以打五折,不曾想那拨客人依旧说不用。

    这一行人,便是浮萍剑湖宗主郦采的一拨嫡传,首徒荣畅,隋景澄,陈李,高幼清。再加上唯一的外人,鬼斧宫杜俞。

    荣畅还担心会不会白跑一趟。

    于是挨了郦采一顿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大骊宋氏又不是傻子,不挑隐官当国师,挑你荣剑仙当吗?

    荣畅当然不敢还嘴。只是见师父没有一起出门的意思。荣畅便问为何不一起去大骊京城。郦采说如果万一不是隐官当国师,老娘就等于给个外人捧场了,岂不是晦气倒灶?

    荣畅依旧不敢说什么,只能连连说有道理。

    不虚此行,确实没花冤枉钱。客栈临时设置了几座高楼,也难怪外界都猜这家客栈关系通天,否则岂敢如此“僭越”作为?

    客栈也与所有花钱登楼的客人明说了,只要典礼一结束,就会立即撤掉术法。想要登高望远,将那场典礼尽收眼底,当然得额外掏一笔钱啊,反正咱们客栈又没拿刀逼着谁一定要掏钱。你们可不许随便跟官府告刁状啊,客栈一向清清白白赚钱,从不做坑蒙拐骗的勾当,咱们跟吏部那位曹侍郎可是半点不沾亲带故的……

    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京城这边就有了些说头。

    以至于有次曹氏家族内部的书房议事,曹耕心他爹劈头盖脸问他一句,“你就这么缺钱花?!”

    曹耕心被问得有点懵,关键是他也确实心虚。毕竟曹侍郎是敢飞剑传信到落魄山、给陈山主寄去茶庄分红的人物。

    今天,一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汉子,无聊得很,离开了董半城开的那家客栈,就又来这边的客栈高楼赏景。

    赶巧又有一位即将赶赴桐叶洲、只是路过大骊京城的剑修,一早就下榻于这座客栈,于是他们在同一层高楼碰上了。

    道士高剑符,神诰宗的宗主候补人选之一。剑修徐铉,飞升境剑修白裳的唯一亲传弟子。

    双方见了面,俱是神色复杂,都不知道该是同病相怜,还是惺惺相惜。

    徐铉率先开口道:“懦夫。”

    高剑符冷笑道:“莽夫!”

    他们也不是看那场国师庆典的,等到远远瞧见一拨女冠的婀娜身影离开外城,他们也就各自下楼了。

    当时隔壁一栋高楼的顶楼,荣畅笑道:“这般盛况,我们都算耳闻目见了。能不能见着大骊新任国师,就看我们当中,谁的面子更大了?”

    反正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平安,还是在那家乡海边的一座客栈里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根筋?

    高幼清神采奕奕,脱口而出一句,“隐官真威风!”

    我们剑气长城的隐官,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这样才对,如此才好。

    陈李说道:“都是隐官该得的。”

    那是一种哑巴吃黄连吃出的人前无限风光。

    高幼清一直怕陈李,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不比白玄老气横秋说话,有个“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说话做事,都很稳重。便是郦采这个当师父的,她遇到些不大不小的事了,都会让陈李帮忙计谋计谋。

    啪一声,极为清脆。原来是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

    荣畅明知故问,“杜道友这是?”

    杜俞笑容尴尬,悻悻然道:“我这不是怕做梦么。”

    前些年浪荡江湖,杜俞随手买了本仿制粗劣的皕剑仙印谱,惊讶发现上边拓有一方印章,底款是那“让三招”。

    这等文字缘,曾经让杜俞觉得世间的巧合真是妙不可言。

    当时他还乐呵,猜想哪位了不起的大剑仙?豪杰宗师?竟然能够让那位隐官有此灵感?

    杜俞到头来才发现,好家伙!原来就是我?!

    大街上,苻南华和蔡金简,还有黄钟侯,他们并肩而行,各怀心思。

    老龙城和云霞山是典型的山上世交,否则当初苻南华和蔡金简游历骊珠洞天,就不会结伴而行,一起走那趟泥瓶巷。他们两位,离开那座小镇之后,各有各的机缘造化。苻南华先是迎娶了云林姜氏的一位嫡女,如今更是成为老龙城的城主。

    蔡金简也已经是一位元婴,绿桧峰的峰主。以至于耕云峰的黄钟侯,由于不过是金丹境,竟然捷足先登,当上了新任山主。在山外议论纷纷,都为蔡金简打抱不平。其实黄钟侯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先前思来想去,好像都要归功于自己见着的那两个家伙?一个油嘴滑舌、神神道道的年轻道士,一个更油嘴滑舌、没半句真话的好酒之人?

    苻南华笑问道:“作何感想?”

    蔡金简笑道:“还好吧。”

    她是在自家道场绿桧峰见过陈平安的。

    当年蛮荒妖族率先占据桐叶洲,跨海攻入宝瓶洲,战事惨烈,硬生生将一座老龙城打没了,而且还是字面意思上的荡然无存。结果等到战事落幕,苻氏和几大家族,没跟大骊王朝讨要半点人力财力,又硬生生靠砸钱复原了一座老龙城。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是公然,而不是私底下,至今还跟大骊朝廷、尤其是陪都洛京保持极其紧密的关系。

    其实大骊宋氏皇帝从未驻跸巡幸过老龙城土地,只有藩王宋睦在那边但是一洲山上山下,都心知肚明,老龙城不是大骊王朝“行在”胜似“行在”。

    黄钟侯带了一壶耕云峰的春困酒,想要送给那位帮忙牵红线的月老,只是双方身份悬殊,未必能着见面了。

    苻南华自言自语:“曾经壮举,反成笑谈。当年糗事,竟成美谈。”

    如果说绣虎崔瀺,一直是在用最大的理性,去克制自己内心最大的愤怒。

    那么作为接任者的陈平安,又是怎样的真实道心?好像外人无从知晓了,天晓得。

    国师府,陈平安突然放下手边事务,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的屋子,大师兄崔瀺的书房。

    他从青冥天下返回大骊京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桃花下,宋云间转头问道:“国师,想什么大事呢。”

    沉默许久,陈平安舒展眉头,抬起双手呵了口气。

    既然事功,何为回报?

    既然崔瀺开创的事功学问的第一根祇,便是绝不可以吝啬回报,甚至需要超乎预期。

    那么大师兄必定留给自己一份回报,必然存在。就像个谜题,却需要他这个小师弟自己去解题,寻找谜底。

    可以肯定,只要被陈平安找到了,那个答案,一定会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