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声冷笑道:“道长的演技,真心不�
��。”
道士问道:“贫道这副高士做派,外人瞧在眼中,不会觉得恶心人吧?”
贺秋声都给这个年轻道士天马行空的思路整懵了。
“只能把话关在心扉内,就叫不开心。”
道士轻拍膝盖,微笑道:“愿意把话送出心门之外,就叫开心。”
少年一听到这两句话,就觉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知己。
陆芝神情冷漠,站在那条瀑布顶部,居高临下,看着那个看来确实很闲的陆掌教。
之前在城头那边,陆芝确实说了句不用较真的“客套话”,说欢迎陆掌教登门讨债,反正宗门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
你还真来啊。
都是当白玉京掌教的人了,就这么小家子气吗?
这才几天功夫,你陆沉就亲自登门道贺讨债来了?
陆沉立即站起身,朝高处打了个稽首,“贫道不请自来,请陆先生恕罪个。”
陆芝从袖中摸出那只剑盒,打算抛还给这位开始搓手赔笑的陆掌教。
既然对方有脸登门讨债,陆芝倒是没那脸皮,搬出陈平安来挡人家。
陆沉赶忙伸出手,“日月可鉴,贫道不为这个而来,绝对不是!所以陆先生只管收下,这笔糊涂账,贫道真要讨,也需要跟陈平安先打好商量。”
陆芝说道:“既然不是为了剑盒,陆掌教来这边做什么?”
陆沉伸出手心,抵住下巴,眼珠子急转,起先是想要试试看,看看陆芝愿不愿意见着自己,就主动归还那只仙兵品秩的木盒。
可是事到临头,陆沉反而改变主意,可不能因小失大,误了正事。
没法子啊,谁让自家师尊有令,让他这趟返回家乡,帮着白玉京当一回说客,邀请陆芝去玉枢城那边炼剑。
陆芝见陆沉假装哑巴,说道:“陆掌教有事说事,没事走人。齐宗主不在山上,恕不待客。”
陆沉说道:“无需待客,贫道可以自己逛,修道之人,天地为家,风餐露宿惯了,龙象剑宗不用给贫道安排个住处。”
贺秋声满脸匪夷所思,直愣愣盯着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
陆沉?真是那个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白玉京陆掌教?
陆沉脚尖一点,身若飘羽,去往陆芝身边,笑道:“等到下次开门,会走一趟五彩天下?”
陆芝说道:“当然。”
陆沉使劲点头道:“那贫道就得跟师弟打好招呼,少去招惹飞升城了。”
陆芝没好气道:“有宁姚在那边,不用我多事。”
陆沉笑呵呵道:“招呼还是要的,免得不小心与龙象剑宗伤了和气,因为一点蝇头小利,树敌太多,终究不美。”
何况如今飞升城里边,除了宁姚,其实还有个改名为陈缉的陈熙。
几位刻字老剑仙当中,其实论口碑,还是陈熙最好,做人,练剑,心性,为人处世,近乎……完人。
陆芝犹豫了一下,问道:“左右?”
既然是与陆沉询问左右何时返乡,其实陆芝就等于一并问了某个狗日的处境。
陆沉说道:“那场架,很古怪,照理说早就打完了,但其实一直拖着没个结果。所以你这个问题,还真把贫道问倒了。”
陆芝说道:“祸害遗千年,想来没什么问题。”
陆沉听到这个评价,都不敢点这个头。
你陆芝敢这么说阿良,贫道可不敢。
一个能够跟余师兄打得有来有回的……剑客,贫道必须和和气气,与之称兄道弟。
再说了,整座青冥天下,当然主要是玄都观孙老哥了,都说贫道是块牛皮糖,那只是你们没领教过阿良与人死缠烂打的本事啊。
陆沉说道:“回头我会走一趟蛮荒腹地,亲眼看看那处战场遗址。”
陆芝问道:“你不怕身陷围殴的境地?”
陆沉哈哈笑道:“杀力不够,遁法来凑。”
打不过,贫道还不能跑路?
陆芝说道:“那帮蛮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确实犯不着再来挑衅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敌。”
陆沉小鸡啄米,“所以说有个好师父,比啥都强。再有一两个好师兄,当然就可以单枪匹马横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辈就报名号,比什么都管用,一招鲜,屡试不爽!”
记得刚到白玉京那会儿,有几次在外游历,陆沉实在是被对方纠缠得烦了,就与他们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脸色阴晴不定,也有脸色铁青的,更有道歉说是误会的,总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准确说来是两次例外,是碰到了孙观主,还有华阳宫高孤,不说身份还好,陆沉一说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家伙,本来还收手几分的两位道友,真就彻底放开手脚,只管祭出一种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了。
所以陆沉跟他们,反而就成为了朋友。别看那玄都观孙老哥说话,难听了点,是损了点,打是亲骂是爱嘛,关系好着呢。
陆芝不再开口说话。
陆沉小心翼翼看了眼陆芝的脸色,她的眉宇间都是阴霾。
该不会是?
她与那阿良,莫非在剑气长城,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陆沉转头朝那水边的少年挥挥手,戏谑道:“贫道又不是什么容华绝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头鹅。”
贺秋声呆呆离开,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蓦然兴高采烈起来,快步登山,要去跟师姐说一说,自己方才遇见了白玉京掌教陆沉,还跟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闲天,陆掌教还亲口说自己以后出息大呢……
当年的剑气长城,太象街齐氏家族的家主齐廷济,常年独自待在城头炼剑的吴承霈,拥有一座剑仙私宅的孙巨源,再加上有个大剑仙兄长罩着的米裕,他们四个,都是剑气长城公认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说凭咱哥俩的相貌,都不能占据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挤掉齐廷济,老弟我让米大剑仙滚蛋,这个排名,岂不更加名副其实?
约莫是董老儿觉得脸不配位,没好意思答应。某人还是不死心,后来就又去找了老聋儿,商议此事。
老聋儿确实爽快,说这算什么,没啥问题,只要阿良兄弟你高兴,只管把话放出去就是了。
这一下子,反而轮到某人在心里边打鼓了,横看竖看老聋儿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脑袋,说还是算了吧,免得连累老哥一大把年纪了,还摊上骂名。
就是这么一号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难得承认自己相貌称不上英俊的时候。
是在陆芝那边,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陆芝姐姐,你自己说说看,我们俩登对不登对?
结果陆芝都没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动作,就让那人悲愤离去,下了城头,去城内找兄弟们喝酒了。
原来她当时只是伸出手,搁放在头顶,然后横移手掌到那人头上空中,结果陆芝的手掌,离着那颗脑袋,还有不小距离。
这还是那厮悄悄踮起脚尖了。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剑气长城的旧五绝之一,其中就有了陆芝的倾国倾城。
陆芝懒得搭理这话闲话。
反正只要别被她当面听到,你们只管在酒桌上随便嚼舌头。
好像那间小酒铺墙上的无事牌里边,好像也有几块无事牌的文字内容,与她有关。
陆芝同样没理会。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其实在陆芝这个外乡剑修眼中,他们很多人,脸皮太薄,心肠太软,胆子太小。
有太多该早早与谁说出口的话,都来不及说。
除非喝酒。
陆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里边,那间酒铺还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旧。
察觉到陆芝细微的心境变化,没去探究她具体的心事,于礼不合嘛。
但是陆芝那种情绪的起伏,就像那条瀑布入潭水的场景,陆掌教的道行就摆在那边,闭上眼睛都瞧得见。
陆沉轻轻叹息一声。
难怪陆芝在剑气长城那么有人缘,除了战场杀妖从不手软,更因为她是真心将那边当家乡的。
陆芝说道:“除了都姓陆,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习惯把异乡当做家乡?”
陆沉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实还好,异乡是心乡,休歇处,可故乡始终是故乡,长长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过七千年,想必万年过后还是如此。陆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后,再有当面此问,我肯定还会这么个答案。”
陆芝说道:“一个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称贫道?”
陆沉说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圣先师府,亚圣府在内,这些个家族的圣人后裔,到底身份尊贵,所以是不太适合说“免贵”二字的。
至于青冥天下,虽说三位掌教并无子嗣,但是寇、余和陆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也都不说免贵一语。
比如阿良,就不宜见人就说一句“免贵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谓之梁,栋梁的那个梁,还是水阔者必木与木相接,水桥谓之粱。
亚圣对这个儿子,光是这个取名,显而易见,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与此同时,亚圣给这个儿子取的字,却是“不炗”,炗这个字,相对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学训诂解义,炗从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则光明盛大也。那么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种希望儿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干脆一辈子韬晦不明都无妨的意思了。
因为是亚圣,所以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挑起重担,成为那文庙的横梁一般。
为人父者,却又希望儿子这辈子无灾无难,一生安稳,将来若无出息,便无出息好了,不用太过想着如何光耀门楣。
至于阿良为何行走江湖的时候,喜欢自称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来“良”字与“梁”谐音,再者亚圣的学问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么阿良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释了。
陆沉笑吟吟问道:“看样子,郑城主来过龙象剑宗了?”
陆芝瞬间神色凌厉。陆沉笑道:“别紧张,天不怕地不怕,与谁为敌,都莫要与郑先生启衅。”
除非迫不得已。
陆沉说道:“我只是方才瞧见了吴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编织手段。再加上我听说郑城主带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点不难猜了。”
陆芝点点头。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在蛮荒天下,当初陆芝出剑太狠,修缮起来需要耗费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吴曼妍是十八剑子当中公认资质最好的一个,陆芝就随手送给了小姑娘。本来陆芝还头疼怎么帮着修补法袍,不曾想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过来,就如陆沉所料,先前郑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顺路经过南婆娑洲,确实来过一趟龙象剑宗,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名气不小的蛮荒女修,金翠城道号“鸳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郑居中让她出手帮忙修缮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小事,还帮着法袍给锦上添花了,给“青曈”增添了不少门道。
陆沉玩味道:“不知道这位拥有‘水炼’、‘蕉叶’在内一大堆法袍的鸳湖道友,以后见着了小陌先生,是怎么个有趣光景。”
按照辈分和道脉,小陌能算是她的半个祖师爷?
小陌作为道龄极长的远古大妖,除了剑修身份之外,还擅长编织法袍,在以一轮皓彩明月作为道场长眠之前,曾经留下了六洞道脉,结果万年之后,只剩下其中一脉,还能够勉强维持着香火。倒是墙里开花墙外香,金翠城兼并了其中一条道脉,将以炼制法袍见长的这一脉给发扬光大了。
只不过在蛮荒天下,都不认这类道脉传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来了,如果没有跟随陈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只要小陌再度现身蛮荒大地,金翠城那边,不认也得认。
说不定金翠城还要兴高采烈,终于有了个可以依赖的天大靠山。
陆芝难得主动提问,“那个小陌,怎么跑去落魄山了。”
陆沉笑道:“是小陌先生与谁有过什么约定,他最后用了一种远古神通,主动剥离出去了凶性和戾气,所以才会显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说是装的。否则以万年之前的那些履历和战绩来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蛮荒,脾气好不到哪里去,只说他仅剩一条道脉的所有敌人,怎么都得往上回溯个几千年,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小陌问剑一场。”
陆芝说道:“好像撑死了也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陆沉摇头笑道:“是飞升境巅峰剑修,问题是还得再加上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的白景啊,他们两个如果并肩作战,还能精诚合作,可不就是无敌手了。”
陆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陆沉笑道:“贼能打,跟你一样,是位女子剑修,在那无法无天的远古岁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见谁都不虚。举个例子,你把她视为一个女子身份的董老剑仙好了。”
如果说白泽重返蛮荒,就立即唤醒这拨远古大妖,是一种能够让蛮荒天下纸面战力暴涨的被迫举动。
那么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白泽同样是被迫,不得不与周密的一桩秘密谋划作配合,参与者,或者说执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蛮荒天下的南部地界,这些年已经莫名其妙消失许多不服管、或者是不愿参战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们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内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妖族修士,暗中大开杀戒,管饱。
而这拨年轻修士在吃饱过后,估计周密会给他们每人都安排好一位传道人,陆沉猜测最终结果,在某个节点上,要么是他们吃掉各自的传道人,要么是传道人吃掉他们。
陆沉晃了晃袖子,“不谈这些与你我无甚关系的天边事……”
陆芝说道:“终于聊完了?什么时候走?”
陆沉吃瘪不已,赶忙找个话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眼山下一处道场府邸连绵的建筑群,赞叹道:“依山傍海,一宗气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看咱们齐宗主就是个有洁癖的,有强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齐廷济,与陆芝相处得融洽,只因为她纯粹。大概能算是一种性格互补吧。
所以齐廷济与陈平安,双方心思都太重,是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了,不会成为那种名副其实的道友,其实也没什么,条条大道登山顶,无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陆沉转移视线,瞧见了一片梅树成海的绚烂美景,全是白梅花。
风景美极了,美啊,瞧着就像一大坨白云,慵懒趴窝不动了。
最早,春幡斋剑仙邵云岩,跟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都只是龙象剑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剑宗,就都换了身份,一个职掌财库、管钱百年,一个从客卿变作供奉。
想来那些树龄都不长的梅树,便是那位酡颜夫人手植。
“既然这位梅薮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号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陆沉点点头,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状,“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书,多说几句?”
今天陆沉多说一句吉语,甭管是不是书上与古人借来的,对酡颜夫人来说,都是不小的道缘和福运。
陆沉故作掀髯状,笑道:“好话不用多,有这两吉庆言语,大概足够酡颜夫人顺利破境,跻身仙人了。”
哦,贫道忘记自己没胡子了。
回了白玉京,贫道就开始蓄须,满脸络腮胡就挺好,显得不那么脸嫩,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出门在外总被人当骗子。
陆沉咦了一声,“新面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剑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难名气不大。
原来龙象剑宗来了三位老剑修,如今他们已是记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剑仙。
其中有一双道侣,男子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女子却是蛮荒出身。岂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样,买一送一?
另外一个,是个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来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还在养伤,得靠灵丹妙药吊着命。
陆芝说道:“之后可能陆陆续续还会有几个新面孔,但是不一定选择这边落脚。”
这拨远离家乡剑气长城、动辄千百年的剑仙,各自藏身在蛮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齐廷济联系上的,为数不少。
其中多数剑修,都曾是与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蛮荒巡狩。也有些剑仙,秘密离乡之时,境界并不高,多是金丹、元婴境界。既是身负任务,需要潜行蛮荒,最好在那边扎根。犹有一些心傲气高的剑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随董三更当初的那趟远游。很多剑修去了,就再没能回来。
即便是在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仍然只有一个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门,百年游历,去时金丹,回时飞升。
而且董三更还带回了一头蛮荒飞升境大妖的头颅。
作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却又长久隐匿在蛮荒的那拨远游剑仙,在避暑行宫那边的档案,对于他们,曾经有一种专门的称呼,“私剑”。
陆沉笑道:“是得亲眼见一见年轻隐官再做决定。”
这些搅乱蛮荒后方战场的剑修,很多都战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乡的城头一眼。
有个大剑仙,见着了家乡,但是可能对这位剑仙而言,不如不见。
而那拨活着返乡的老剑修当中,他们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落脚,还是去东宝瓶洲的落魄山,确实各有各的犹豫。
其中就有两位剑修,齐廷济曾经秘密飞剑传信给他们,说了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情况,相信两位剑修如今已经身在桐叶洲。
齐廷济准备近期将下宗选址在扶摇洲。
虽说扶摇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图只比宝瓶洲略大。
但是那场大战打得太过惨烈,老宗门、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选址,更容易打开局面,一来齐廷济在那边的山上山下,口碑极好,再者扶摇洲本土大修士刘蜕,曾经差点被一头王座大妖打杀在战场,就是被齐廷济出剑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庙议事期间,刘蜕就已经与齐老剑仙谈妥,愿意主动担任龙象剑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担任别家门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首席客卿不同于一般记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录入祖师堂谱牒的。
扶摇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内最大的宗门仙府,山主刘蜕,在战事中从飞升跌为仙人。碧霄山同时拥有下宗,却是位于隔着一个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拥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当初除了一小撮年纪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当年往北边跨洲至流霞洲避难,进入白瓷洞天修行,几乎上下两座宗门全部的祖师堂成员,都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现身。
所以哪怕刘蜕在战后跌境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却是流霞洲荆蒿之流的飞升境老修士,远远无法媲美的。
如今龙象剑宗与同洲醇儒陈氏的关系不错,现任家主陈淳化,与齐廷济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龙象剑宗刚刚先后与元青蜀所在的宗门,以及海上雨龙宗缔结盟约。
新任宗主纳兰彩焕,除了退位让贤的云签,纳兰彩焕还故意带上了那几个口服心不服的老顽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气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龙宗实在没有几个能打的,纳兰彩焕早就让这几个老王八蛋卷铺盖滚蛋了。
结果等到他们战战兢兢进入龙象剑宗地界,尤其是亲眼瞧见了陆芝,一个个就跟瞧见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毕竟老话说得好,人的名树的影。
陆芝不太喜欢虚头巴脑的人情往来,跟纳兰彩焕更是没什么私谊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纳兰彩焕喜欢钱也很会挣钱,在战场上,不怕受伤,敢死,她每次出剑都不轻,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后来的齐狩,当然还有那个性格异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头刻字笔画里边的老元婴,大致是一个路数的。
所以明知道纳兰彩焕是在狐假虎威,陆芝仍是拗着性子没说什么,反而给足了纳兰彩焕面子。
见着了那些谱牒地仙,陆芝第一句话,就是明知故问的一个问题,“你们几个,有谁杀过蛮荒妖族?”
一个个瑟瑟发抖,只有一个胆大的,开口颤声说了两字,不曾。其余都是咬紧牙关,闭嘴不言。
陆芝接着说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后就别来这边晃荡了。我下次去你们雨龙宗做客,记得躲远点,谁都别恶心谁。”
她瞥了眼满脸幸灾乐祸的纳兰彩焕,还有那个好像比几个地仙更紧张的云签。
陆芝淡然说道:“好歹是一座老字号的宗门,多少讲点名声,你们自己都不把脸皮当回事,还有脸奢望别人将你们当回事?”
陆芝最后对两位女修冷笑道:“说你们呢,纳兰宗主,云签掌律。”
纳兰彩焕脸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斋账房历练过的,倒是云签,满脸涨红,羞愧难当。
陆沉笑着建议道:“如果你们跟碧霄山互换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处。”
上次议事,文庙一口气拿出四座福地,赠予四个势力,除了刘蜕那座已经名存实亡的碧霄山,同样沦为废墟的老龙城,还有玉圭宗,再就是龙象剑宗。
按照战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陆芝皱眉道:“具体的理由?”
这件事情不小,总不能在齐廷济那边,简单说一句陆沉是这么说的,我们就得这么做吧。
陆沉说道:“随口一提,不用当真。”
呵,你还欠了我一只剑盒呢,贫道可是有气性的,气性还不小。
陆芝也不惯着陆掌教,不乐意说就别说了。
嘿,瞧贫道这暴脾气,你不问是吧,贫道还真就要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陆芝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陆掌教乖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陆沉,你这趟来,本意是想劝我去白玉京炼剑?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没有任何算计,这件事,我肯定领情。”
陆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头顶道冠,感觉先前许多的铺垫,都要付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剑仙亲自开口都劝不动的陆芝啊。
这样的女子豪杰,青冥天下那边也有,比如玄都观,孙观主的师姐,王孙。
陆沉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贫道此次无功而返,没什么不甘心的。”
她们这样的女子,人间每多一个,就多出一份美好。
见之心仪是常理,男子为之目眩神摇,那叫有眼光!
所以说,剑气长城的陆芝,怎么就不倾国倾城了?
陆芝叹了口气。大概是从不纠结的人,偶尔纠结起来,就会格外难受。
陆沉赶忙出言劝慰道:“陆芝,可别这样,你不习惯,我更别扭,不至于,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将来哪天,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只要你临时起意了,大可以仗剑离乡远游玉京山……”
陆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陆沉立即闭上嘴,使劲摇晃手掌,“贫道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陆芝点点头。
齐廷济早就劝说陆芝,将来有机会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边好好炼剑。
哪怕是脱离宗门谱牒,转投白玉京都无妨。
能够让内心深处极为推崇事功学问的齐廷济,跟一个外人如此开诚布公,可能陆芝属于独一份。
剑气长城跟白玉京素无仇怨,甚至还有一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只说倒悬山,与剑气长城毕竟是当了几千年的老邻居了,双方处得还行,那座帮着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衔接的倒悬山,世间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余斗嫡传大弟子坐镇。而且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师刀房一脉的女冠,常年还帮着看门。所以剑气长城的剑修,对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实并无什么恶感。
就像先前老剑修程荃带队,先有董画符在内的一拨年轻剑修去了神霄城,后有刑官豪素进入白玉京修行。
只是有了这层关系在,就又使得这座倒悬山,曾经被某些浩然练气士骂了很多年的“看门狗”。
当然这类论调,只是私底下的腹诽,绝不敢公开扬言。
陆芝自认其实自己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犟。
比如她当年就听从老大剑仙的建议,那把本命飞剑“北斗”,陆芝始终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历次战场祭出杀敌。
大概是老大剑仙早早从陆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齐廷济、陈熙他们几个,拥有更多的“不确定”和“可能性”。
至于陆芝另外一把飞剑“抱朴”,广为人知,但是按照齐廷济的猜测,存在一种可能性,陆芝可以通过对白玉京灵书秘笈的阅读和钻研,就可以帮助她找寻出这把飞剑的第三种本命神通。
陆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缘故,也有被两把本命飞剑影响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陆芝,瞧着愈发冷冷清清。
问题在于,陆芝的这次听劝,是因为老大剑仙撂下过一句重话和一句心里话,都很难得。
“陆芝,你在剑气长城,只有祭出一次本命飞剑“北斗”的机会。”
“在我们这里,说走就走的,还有一言不发就死了的女子剑修,够多的了,不缺你一个外乡人。”
老大剑仙的言外之意,再浅显不过,你陆芝只有不听劝一次的机会,之后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了。
好歹活着。
敢赖着不走?
剑修的道理,都在剑术上。
你陆芝的剑道很高吗?有多高?
一个迟迟无法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境剑修而已,不如使劲蹦跳几下,看看脑袋够不够得着我陈清都的肩膀?
不单单是陆芝,对待所有的外乡剑修,老大剑仙一向愿意破例多说几句。
当然前提是他们敢凑到自己跟前。比如宝瓶洲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魏晋,不就在城头结茅练剑了?
陆沉微笑道:“陆芝,贫道跟陈平安的看法,大致相当,就是有一点小小的出入,他觉得你未来的剑道成就,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但是贫道觉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炼化了两把本命飞剑,再将剑匣内的八把道门法剑蕴藏的八条剑脉,融会贯通,熔铸一炉,就跟拧麻花一般,你的剑道气象,会很可观。此外,贫道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一直不曾开拓气府,贫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这么气府寥寥的,说句毫不夸张的,堪称独一无二。”
所以在陆沉眼中,陆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跻身飞升境之后,还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陆芝有可能独自占据一条宽阔剑道。
陆芝笑道:“按照你的说法,那我欠你的人情,岂不是太大了,以后怎么还?”
陆沉反问道:“贫道只是随性随缘、随喜随心而行,与你陆芝又有什么关系?还个什么呢?你还的,贫道又不收,何必还?”
陆芝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就是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说道:“说不过你们。”
陆沉突然说道:“贫道还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后会有期!”
不等陆芝说什么,陆掌教身形就已经消逝不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陆芝走着走着,她终于回过神来,我如果要还人情,你陆沉收不收,关我屁事?!
只是又一想,陆芝觉得好像还是哪里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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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落魄山门口,来了几个从小镇那边徒步走来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剑,神色刚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悬水瓢的木讷书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毕,就来山脚陪着仙尉道长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课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缓缓站起身,嗓音温柔,让小米粒坐着就是了,然后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双手笼袖。
只是出于一种直觉,让道号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觉得自己必须站在前边,今天得亲自待客了。
大骊京城,火神庙花棚下。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后仰躺在石磴上边,双手作枕头,怔怔看着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边,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陆沉说道:“听说远古岁月,有专门的高位神灵,司职阍者,负责拦截后世那些试图逆流而上的练气士?”
封姨默不作声。
陆沉转过头,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叹息,“老黄历了,还说它作甚。”
而槐黄县城那边,从山崖书院返回家乡的李槐,他身边少了一个嫩道人,多出一个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为何,这位女修,总说自己是他的婢女,这让李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劝不动她,赶又赶不走,还不能说什么狠话,李槐叫苦不迭,这要是被陈平安知道了……陈平安知道倒也没啥,可要是被裴钱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没剩下啥了,还怎么升官当舵主。
杨家药铺的女子武夫,苏店已经身在异乡,她顺利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师兄,正是家乡小镇的“谢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师,鸦山“林江仙”。
林江仙确定了她的身份后,笑问道:“杨老头有无交待什么?”
苏店沉声道:“师父只是说了一句,‘都对你们小师弟好一点,就当报答师恩了。’”
林江仙好奇问道:“小师弟?”
苏店说道:“他叫李槐,师父说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只是李槐并不清楚这件事,其实师父一直把他当亲孙子看待的。之所以这么说,可能还是师父担心换个说法,林师兄你就算听见了,还是不会上心吧。”
林江仙点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