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
剩余半数将近两百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蓦然肩头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所学驳杂,更有那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纯青就有难为情,不管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纯青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的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他妈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老王八蛋为何要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给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老王八蛋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
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一幕,当时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
齐静春又是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的斩龙台?
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那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坐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文脉千秋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到底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会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
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需文庙来救。
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
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会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
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
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在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
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藩王宋长镜跻身十境,李二跻身十境,差点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那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与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开凿齐渡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那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再加上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而一点一点积土成山建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他娘的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渡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与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王八蛋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崔瀺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与整个蛮荒天下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齐静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
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他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在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课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那大骊国师崔瀺,宝瓶洲如何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曾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虽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那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
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
白也诗无敌。
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
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
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那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