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阿良的,未必愿意与年轻隐官打交道,是陈平安酒铺老主顾的,却未必敢与阿良言语。
虽然两个外乡人,共同点很多,但是在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中,狗日的阿良与狗日的二掌柜,像也不像。
阿良没有去叠嶂酒铺那边喝酒,却带着陈平安在一处街角酒肆落座。
人满为患。
因为沽酒妇人美姿容。
是位本命飞剑早早毁坏了的妇人。
见着了阿良,妇人十分热络,亲自端酒上桌,狠狠剐了眼男人,埋怨了一句死没良心的。
然后妇人与年轻隐官笑脸嫣然,言语很不见外,“呦,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自家酒水喝腻歪了,换换口味?遇见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陈平安一阵头大,只能微笑不语。
阿良端起酒碗,与陈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后没来由感慨道:“年少时看杂书,在书上曾经见过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头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才知道饱满谷穗自低头,的确是金玉良言。”
陈平安神色古怪。
阿良一脚踩在长凳上,坏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与青神山夫人的传闻,魏檗说得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良笑道:“那个棋墩山小山神知道个屁。”
陈平安说道:“在竹楼外,有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难得真情流露,说了你许多好话。”
阿良立即改口,“作为古蜀国版图的神水国旧山君,魏兄弟还是有点东西的,言谈很有见地。难怪当年相逢,我就与他一见如故。”
大概阿良所谓的一见如故,就是给了魏檗一记竹刀。
说到这里,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骊珠洞天的出现,与古蜀国蛟龙众多的内里牵连,再加上你那个泥瓶巷的邻居,你有想过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想过。”
“那就是想了,却没有扯起那条隐藏脉络的线头。”
阿良瞥了眼陈平安,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些内幕,如今的陈平安,就算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摇摇头,问了个问题,“你那落魄山,有没有瞧着很不起眼的外乡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确定对方境界低的那种人,而这个人,与陆沉相中的那个陈灵均,关系应该会不错。”
陈平安在脑海中捋了一遍,点头道:“有。”
阿良笑道:“这么说来,你离开落魄山,来到这剑气长城,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疑惑道:“能说缘由吗?”
阿良犹豫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能说,何况只是我的一点猜测,做不得准。我猜那个斩杀蛟龙最多的家伙,有可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落魄山周边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蛟龙之属,随便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就算杀他都不还手,大不了换个身份、皮囊继续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到最后一条真龙,他就会变成顶不好说话的一个怪人,哪怕稍稍沾着点因果,他都会斩尽杀绝,三千年前,蛟龙之属,依旧是浩然天下的水运之主,是有功德庇护的,可惜在他剑下,一切皆是虚妄,文庙出面劝过,没得谈,没得商量,陆沉可救,也一样没救。到最后还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圣人,都只能帮着那家伙擦屁股。”
阿良笑道:“当然,世间从没什么真正的无敌之人。更多的内幕,你现在知道不如不知道。我还是那句话,你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点头。
一来是穷尽心力都无法揣测之事,二来最坏的结果并未发生,再者他注定无法返回宝瓶洲,多想无益。
然后阿良又好像开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说了,以后真要起了冲突,只管报上我阿良的名号。对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来说,被阿良主动称呼为兄弟的,像那扶摇洲的剑修徐颠,都是被阿良坑惨了的,其实是被他看不顺眼的人。
徐颠在那场风波过后,几次下山游历,只要遇到鹿角宫女修,就没人待见过他,而鹿角宫的女子练气士,交友广泛,所以以至于半座扶摇洲的宗门女修,都对徐颠不太顺眼。用徐颠那个幸灾乐祸的祖师话说,就是被阿良当头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干净了,可还是被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嘛,认命吧。
但是报上名号,敢说自己与阿良是朋友的,那么在浩然天下的几乎所有宗门,兴许同样还是不受待见,但是绝对抵挡许多灾殃和意外。
阿良没来由啧啧道:“与宁丫头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陈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转头问道:“老板娘,有没有不要钱的佐酒小菜?”
这就很不像宁丫头了。
关于陈平安和宁姚,阿良倒是早早觉得两人很般配,那会儿,一个还是剑气长城的宁姚,一个还是刚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个什么都不愿意多想的姑娘,遇上个愿意什么都想的少年,还有比这更两相宜的事情吗?
不是
所有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人心爱人,是万万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缘的。
那妇人笑道:“咱这小本买卖,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铺的生意兴隆,再说了,二掌柜又坐庄又卖酒,还会遍地捡法宝,会缺钱?”
陈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对面的陈平安,缓缓道:“当一个人,只能做三两重的事情,就说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读过书,讲得出,别人不听,不还是等于没讲?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点头道:“需要我们讲道理的时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经没有用的时候,后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后,所以才会世事无奈。”
阿良笑道:“很没劲?”
陈平安摇头道:“有劲。有意思。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把日子过得好,尽量让世道安稳些。”
然后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神色从容,眼神明亮,“就像一个人,只要酒量够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与旁人说醉话。”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因为在眼前陈平安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没走过的江湖,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轻人,已经帮着走过很远。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虽然没去过蛮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战场上,死在我拳下剑下的妖族,在战场之外,相当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义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了。陈平安看似是在说自己,其实更是在劝慰阿良。
陈平安又说道:“一旦剑气长城被攻破,那些蛮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样会成为身不由己的强者。”
阿良反而不太领情,笑问道:“那就该死吗?”
他其实才是世间最了解蛮荒天下风土习俗的剑修,最少也会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边,在战场之外,还有刘叉这样的朋友,除了刘叉,阿良认识许多蛮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与人无异。
陈平安已经喝完两碗酒,又倒满了第三碗,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铺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该按碗买酒。
陈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脑子,说道:“我就是本事不够,不然谁敢靠近剑气长城,所有战场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剑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后我如果还有机会返回浩然天下,所有侥幸置身事外,就敢为蛮荒天下心生怜悯的人,我见一个……”
打了个酒嗝,陈平安又开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撺掇的。至于见到了一个就会如何,倒是没说下去了。
阿良没拦着。
阿良只是嬉皮笑脸道:“你陈平安见着了那些人,还能咋样,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没谁逼着剑气长城死这么多人。”
陈平安停下喝酒,双手笼袖,靠着酒桌,“阿良,说说看,你会怎么做?我想学。”
学习他人之好,一直是陈平安的擅长事。
算账一事,当账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边境狐儿镇的小客栈,与钟魁学过。
当包袱斋,偷偷摸摸捡破烂,真正的绝活,该是怎么个境界,在北俱芦洲结伴游历的孙道长身上,陈平安大开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无心之语,大致意思就是出门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让陈平安越到后来,越感同身受,越觉得有嚼头。
在更早之前,陈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里手视为“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的字,无形之中,其实都是学之于陆沉的那份药方三张纸。当年陆沉说了三件事,却只明说了去捡蛇胆石碰运气在内的两件事,陈平安当时还问了一句,陆沉却没说破,原来学字,就是最后一件事。
阿良笑着给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陈平安怔怔无言,想起了蛟龙沟当时冥冥之中,听到的那些旁人“心声”,想起了天劫过后的随驾城。
陈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挠头,“有点难学。”
阿良笑道:“不用学。”
上山修行后,举头天不远。
修道之人,离山巅越近,对人间越没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担心陈平安会成为那样的山上神仙。
就像陈平安学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陆沉赠予药方的深远用心,只说陈平安的画符,为何如此顺遂?简直就像是毫无门槛,一步跨过?要知道符箓一途,无论是不是道家一脉的练气士,都视为天堑,与剑修如出一辙,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这种事,他阿良偏偏不能开口道破,得陈平安自己去琢磨。
剑术高,便觉得天下事皆容易?没这样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这一顿酒,两人越喝越慢,阿良不着急,自己酒量好,陈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妇人到底与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从酒楼带了一屉佐酒菜过来,与二掌柜笑言不收钱。
就这样,两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来越稀疏,期间来了些主动客套寒暄的剑修,来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记得结账。
所以喝到了现在,两人只需要结账桌上的一壶酒即可。
在剑气长城,不会有人以剑修本事喝酒,单凭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满脸通红,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轮明月,与那妇人笑道:“谢妹子,我去过,信不信?”
出门在外,遇见比自己年轻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见比自己大的女子,别管是大了几岁还是几百岁,一律喊姐,是个好习惯。
妇人趴在柜台那边,瞥了眼那轮明月,直截了当来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俏皮话。”
妇人没好气道:“要打烊了,喝完这壶酒,赶紧滚蛋。”
阿良与陈平安喝完最后一壶酒,就起身离去,陈平安掏钱结账,同行本是仇家的妇人,却笑着摆摆手,“陈平安,算我请你的。”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收起那几颗雪花钱,道了声谢。
两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两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荡,也没散掉那满身酒气。
临近宁府。
阿良说道:“陈平安,我们不是在白纸福地,身边人不是书中人。现在记得不算本事,以后更要牢记。”
陈平安嗯了一声。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说道:“喝酒没花钱这件事,我不会跟宁丫头说的。你说那黄庭和姚近之长得很好看,我更不会说。”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你说了我就会怕?开什么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宁府大门那边,出现一个身影,年轻隐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气,打消酒意,瞬间震散一身酒气,屁颠屁颠飞奔过去,一只手绕到身后,示意身后男人自个儿一边凉快去,一路跑上台阶,见着了她,站定,说道:“对不起,回来晚了,酒其实没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劝,我说有伤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会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竖耳聆听那边的言语,然后目瞪口呆,二掌柜绝非浪得虚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宁姚转头看了眼阿良。
被嫌弃了。
阿良悻悻然转身离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剑气长城谢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钱,破天荒头一遭,我都做不到。
门口那边。
宁姚没说话。
陈平安有些心虚。
宁姚根本没理会阿良的告刁状,只是看着陈平安。
他怎么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脚跟,与他眉眼齐平。
陈平安歪着脑袋,眯眼而笑,说道:“快说你是谁,再这么可爱,我可就要不喜欢宁姚喜欢你了啊。”
宁姚还是不说话。
等到陈平安开窍的时候,宁姚已经转身走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魏晋被迫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画卷正是宁府大门那边,阿良捶胸顿足,“傻小子愣头青啊。”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弯腰俯瞰画卷,点头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的魏晋,这会儿笑着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风情,确实大煞风景。”
阿良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魏晋的手掌,“魏晋啊,堂堂剑仙,你竟然做这种事情,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良心会不会痛?”
老大剑仙转身离去,“是不应该。”
原地只留下一个原本练剑好好的风雪庙剑仙。
在老大剑仙茅屋那边的城头上,阿良盘腿而坐,“能不能换一个人,比如我?”
陈清都摇头道:“不行。”
阿良恼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陈清都说道:“到了我们这个高度,境界有卵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现在还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剑仙话糙理不糙。
两人沉默许久,陈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讶异。
老大剑仙很少有此举动。
陈清都轻声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剑修陈清都,有幸遇见你们这些剑修。”
阿良大笑道:“这种话,扯开嗓门,大声点说!”
陈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无赖:“喝了酒说醉话,这都不行啊。”
陈清都轻声说道:“不知道万年以后,又是怎么个光景。”
阿良说道:“总是让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陈清都点点头,“大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