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得这么算。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就如齐狩所猜测那般,的的确确,就是那种追求极端剑意的剑修,此生练剑,始终致力于一剑过后,天清地明。
谢松花很实在,老大剑仙挑选了她作为帮着陈平安的抄网人之后,谢松花与陈平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女子剑仙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她来剑气长城,只是争取拿一两头大妖祭剑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处与名望,就会立即返回皑皑洲。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花帮忙?”
陈平安说道:“欠一位剑仙的人情,不敢不还,还多还少,更是天大的难题,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较容易还。这场大战注定长久,我们之间,到最后谁欠谁的人情,现在还不好说。”
齐狩觉得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厌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答应了陈平安,然后好奇问道:“这会儿你的艰难处境,真假各占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还问什么。”
齐狩故作无奈道:“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身为元婴剑修,暂时无敌手,寂寞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位元婴剑修和一位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壶是那自家店铺的竹海洞天酒样式,暗藏玄机。
腰间那枚养剑葫内的酒水,融化了一颗水丹,不到危急时刻,不用饮此酒。范大澈时不时送来的一只酒壶,帮着补给灵气,暂时无忧。至于十五方寸物当中的几颗贵重丹药,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应对山祠、木宅两处窍穴灵气趋于枯竭的状况。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突兀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无一例外,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位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位剑仙盯上,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泻,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会有一头在地底深处隐秘潜行的大妖,蓦然破土而出,现出数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试图一口气搅烂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却被城头上一位大剑仙李退密瞬间察觉,一剑将其击退,巨大身躯重新没入大地,试图撤出战场,飞剑追杀,大地翻摇,地下剑光之盛,哪怕隔着厚重土地,依旧可见一道道璀璨剑光。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当中的前方,蓦然丢出好似一把砂砾,结果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位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当真正身处战场,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日夜交替。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尤其青睐剑气长城了。
齐狩看了眼陈平安,提醒道:“小心钓鱼不成,反被耗死,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剑一次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出剑阻敌,陈平安的心神损耗,绝不至于如此之大。
这需要陈平安
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头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说道:“所以双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对方这都不敢赌大赢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飞剑,喊人来替补上阵。大不了不当这个诱饵。”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无形之中,随着尸骸一次次堆积如山,又一次次被剑仙出剑打得大地低沉,粉碎千百里战场,不至于任由蛮荒天下阵师稳固土地,随意叠高战场,只是那份血腥气与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气,终究是越来越浓郁,哪怕还有剑仙与本命飞剑,早有应对之策,以飞剑的独门神通,游荡在战场之上,尽量洗涮那份残虐气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依旧是难以阻挡某种大势的凝聚,这使得剑修原本看待战场的清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就是在争天时。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愈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所谓的慷慨赴死,不独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于是那位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便从手中那柄雪白麈尾当中拔出一丝,丢向大地,战场之上,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气象清新。
立即有一位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姿容绝美,双手手腕上各戴有两枚玉镯子,一白一黑,内里光华流转的两枚镯子,并不紧贴肌肤,巧妙悬浮,身上有五彩丝带缓缓飘摇,一头飘荡青丝,同样被一连串金色圆环看似箍住,实则悬空旋转。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古老卷轴,轻轻抖开,绘画有一条条连绵山脉,大山攒拥,流水锵然,好似是以仙人神通将山水迁徙、拘押在了画卷当中,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落笔绘画而成。
这位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气在印文上,在画卷上轻轻钤印下去,印文绽放出霞光万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绿山水风格的画卷,逐渐暗淡起来。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
战场之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弘画卷,不但如此,画卷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战场之上,再无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水。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画卷重新凝聚而成,所以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然后又被画卷阻绝,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画卷。
当女子身前那印文越来越黯淡无光,最终砰然四碎,她嫣然一笑,“老神仙赠礼丰厚,我就不客气了。”
当女子再次掏出那枚印章,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轰然而至,女子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空下了一场火雨。
女子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剑气长城那边的出剑之人,是那陆芝。
她记住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往往更加心狠。
当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最终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谢松花与齐狩根本无需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如今的妖族大军,绝大多数就是用命去填战场的蝼蚁,修士不算多,甚至比起以前三场大战,蛮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剑修剑阵一座座,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妖族大军攻城,似乎也有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层次感,不再无比粗糙,不过战场各处,偶尔还是会出现衔接问题,好像负责指挥调度的那拨幕后之人,经验依旧不够老道。
剑修练剑,妖族演武。
三月当空。
儒家圣人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头望向那三轮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淳安收起视线,对远处那些游学门生笑道:“帮忙去。记得入乡随俗。”
一群年轻人散去。
同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说道:“有不少的读书种子。”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终究不是浩然天下,在这里,要想与老大剑仙说上话,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陈淳安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手。
蛮荒天下的天上一轮明月,竟是开山微微摇晃,好像就要被拖拽向这位老人,最终被收入袖中。
一位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陈平安重返墙头,继续出剑,谢松花和齐狩便让出战场还给陈平安。
一位身材高大的儒衫青年,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了句,“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个仿佛闭眼酣眠的陌生读书人,又看了眼前边乱哄哄的战场群妖。
在齐狩都要打算祭出飞剑跳珠的那一刻。
刘羡阳睁开眼睛。
属于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之上,妖族尽死,无一幸存。
便是剑仙谢松花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因为她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灵气涟漪,没有一丝一缕的剑气出现,甚至战场之上都无任何剑意痕迹。
陈平安小心翼翼关注着骤然间悄无声息的战场,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绝了。
刘羡阳好似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这么不经打吗?”
就在谢松花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
齐狩随口低声道:“来了!”
只背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的刘羡阳哦了一声,背后长剑自行出鞘,画弧而去,空中随即出现一尊不知根脚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寻常长剑,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断有大道相亲的远古剑意往它身上聚拢,持剑神人最终一剑劈下,砸中一道从尸体上绽放、直奔陈平安而来的纤细剑光,那道距离城头不算远的剑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与剑坊长剑也在空中消散。
谢松花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
最终将那把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成功击碎在大地之下。
谢松花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