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嗯了一声。
朱敛做事情,还是牢靠的。
朱敛突然转头一声吼,“赔钱货,你师父又要出远门了,还睡?!”
裴钱连人带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间,瞧见了那个熟悉身影,飞奔而至,结果一看到陈平安那副模样,立即泪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皱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庞,嘴角下压,说不出话来,师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么黑黑瘦瘦的,学她做什么啊?陈平安坐直身体,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见你长个儿?怎么,吃不饱饭?光顾着玩了?有没有忘记抄书?”
裴钱一把抱住陈平安,那叫一个嗷嗷哭,伤心极了。
当年就该死皮赖脸跟着师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脚,好歹在书简湖那边,还会有个能陪师父说说话、解闷儿的人。
陈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朱敛。
朱敛提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罚酒,然后趁着陈平安轻声安慰裴钱的功夫,朱敛拎着还剩下半壶乌啼酒的小壶,起身离去。
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都留予那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裴钱好不容易才哭着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个头稍稍长高,但是很不明显,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女,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脸庞也会长开了。
可裴钱就好像还是那个在红烛镇分别之际的黑炭丫头。
她叽叽喳喳,与师父说了这些年她在龙泉郡的“丰功伟绩”,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下山,去给师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节都会去上坟,照看着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每天抄书之余,还要手持行山杖,骑着那头黑蛇,兢兢业业巡视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贼潜入竹楼,更要每天练习师父传授的六步走桩,剑气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更别提她还要完善那套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登峰造极的疯魔剑法……总之,她很忙碌,一点都没有瞎胡闹,没有不务正业,天地良心!
至于撵狗斗鹅踢毽子这些小事情,她觉得就不用与师父唠叨了,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这些个荡气回肠的事迹、壮举,是她的分内事,无需拿出来显摆。
陈平安耐心听完裴钱添油加醋的言语,笑问道:“崔老前辈没教你什么?”
裴钱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使劲摇头,可怜兮兮道:“老爷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师父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很高人风范的,作为江湖前辈,比山上修士还要仙风道骨了,真是让我佩服,唉,可惜我没能入了老爷子的法眼,无法让老爷子对我的疯魔剑法指点一二,在落魄山,也就这件事,让我唯一觉得对不住师父了。”
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语已经两边讨好的裴钱,以拳击掌,响声清脆,十分恼火道:“是我给师父丢脸了!”
陈平安弯腰前倾,一弹指砸在裴钱额头,疼得裴钱捂住脑袋,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实说,什么眼界高,你唬谁呢?”
裴钱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额头,瞪大眼睛,一脸错愕道:“师父你这趟出门,莫不是学会了神仙的观心术吗?师父你咋回事哩,怎么不管到哪里都能学会厉害的本事!这还让我这个大弟子追赶师父?难道就只能一辈子在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吗……”
陈平安一把拧住这个马屁精的耳朵,“呦,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什么时候。”
裴钱咧嘴笑了起来,只是一看到师父那张脸庞,便又泫然欲泣,连与师父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低下头。
陈平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颗小脑袋,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螯鱼背这些山头,都是你师父的了,还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师父占一半,以后你就可以跟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气壮得收取过路钱。”
裴钱兴致不高,哦了一声。
陈平安双手笼袖,继续远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听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要眼力够好,都能够瞧见红烛镇和绣花江的轮廓。
裴钱趴在石桌上,手指沿着棋盘刻线轻轻抹过,目不转睛,看着师父。
两两无言。
得了朱敛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从新建府邸那边联袂赶来,陈平安转过头去,笑着招手,让他们落座,加上裴钱,刚好凑一桌。
粉裙女童飞快跑来,向陈平安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老爷。”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样,鞠了一躬,抬起头后,笑脸灿烂,“老爷,你老人家总算舍得回来了,也不见身边带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娘来着?”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不许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挖着鼻孔,一屁股坐在陈平安对面石凳上,学裴钱趴在桌上,一脸疑惑道:“老爷,你是不是戴了张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胆儿小,瞧着老渗人了,赶紧摘下来吧。”
陈平安笑道:“这是不想要红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脑袋,左看右看,“不曾想细看之后,老爷愈发有男人味道了。”
陈平安挠挠头,落魄山?改名为马屁山得了。
陈平安随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件东西,千壑国渡口那位老修士赠送的九宫宝匣,老龙城苻家赔偿的一块老龙布雨玉佩,仅剩一张留在身边的狐皮美人符纸,分别送给裴钱、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钱一打开看到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玲珑别致,关键是数量多啊。
青衣小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件价值连城的老龙布雨佩。
粉裙女童捻着那张狐皮符纸,爱不释手。
陈平安对她笑着解释道:“以后打扫屋舍,不用你一个人忙活了,灌注灵气后,可以让一位符箓傀儡帮忙,灵智与寻常少女无异,还能与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给陈平安鞠躬致谢,一丝不苟。
陈平安也拦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说道:“是不是贵重了些?”
陈平安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想了想,“不能收,我凑巧听说过这种老龙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胆石,给我再多,我也来者不拒……”
青衣小童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没有执意要他收下这份礼物,也没有将其收回袖中,拿起乌啼酒,喝了口酒,“听说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来过咱们龙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着脑袋,“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也别觉得自己傻,是你那个水神兄弟不够聪明。以后他如果再来,该如何就如何,不愿意见,就随便说个地方闭关,让裴钱帮你拦下,如果还愿意见他,就继续好酒招待着便是,没钱买酒,钱也好,酒也罢,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脸色有些古怪,“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见他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几百年的江湖朋友,说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过朋友继续做,有些忙,你帮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说,真是朋友,会体谅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与兄弟说自个儿不行,那多不豪气。”
青衣小童一说完这些,就更心虚了。
陈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钱有关,你就算要还想着在水神兄弟那边,打肿脸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说行,没关系,到时候一样可以来我这边借钱,保管你还是当年那个阔绰豪气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彻底懵了,顾不得称呼老爷,直呼其名道:“陈平安,你这趟游历,是不是脑瓜子给人敲坏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那边,双手笼袖,清风拂面,“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最少可以问心无愧,自认从无对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们又不是吃不着饭了,那么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还有酒喝,钱算什么?你没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块老龙布雨佩,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跑了。
裴钱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
陈平安其实还有些话,没有对青衣小童说出口。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对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过失望。
魏檗突然出现在崖畔,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啊,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一声。”
陈平安站起身,“怎么说?”
魏檗指了指山门那边,“有位好姑娘,夜访落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