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你这人忒小气,根本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剑客。我看你的酒壶里肯定不是装着酒,而是水,做样子骗人呢。”
陈平安问道:“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
孩子使劲点头。
后边有位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见不着剑客的。”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学塾先生跟我们说过一些剑客的诗词,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小人书,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
那个承认见过真正剑客的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虎头虎脑的,对着陈平安问道:“你的剑术有多厉害?”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说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追问道:“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你收我为徒?我想跟你学剑术,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比如你一剑下去,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陈平安忍俊不禁。
就自己这剑术,还跟自己拜师学艺?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乡土人情,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只不过山上山下,看似天壤之别,实则也有一些情况,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罢了。除了孙家祖宅的两位老人,还有一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一元婴,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钱,收的都是谷雨钱。
四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因为是阵眼之一,所以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山风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众人视野始终追随着那位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必然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剑修,有人反驳,说未必跻身中五境。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资极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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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那间小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蹲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没带着瓜子,而是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得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讪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酷暑时分,女子衣衫穿得就清凉许多了,汉子坐在小树荫下,装模作样看书,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黏糊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位身姿妖娆的成熟妇人,看得汉子魂魄都给勾走,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快活似神仙。
只可惜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
除了某位女子,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念念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一页书上,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教大圣人,通过讲述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用以阐述大道至理。是说有人乘坐小舟在河流中,有小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最后,当然会有圣人的金玉良言,流传后人,那位圣人说“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圣人又说:“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甚至他能跟理解其中真义,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对他来说毫无裨益。
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哪怕是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但是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样在小地方修行的师兄,那个家伙成天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宫,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还会经常说那个师兄悟性好。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愈发憋屈。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他没有任何怨言。
他只是担心老头子一个人留在小镇,李二走了,没人可夸,他也走了,没人可骂,一天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多无聊?
他一个早早就是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成天守着一座小药铺,满嘴荤话调戏那些长腿娘们。
难得跟自己说上一个字的师父,好不容易多说了点,却是一句盖棺定论的晦气话,“你郑大风这辈子就别奢望武道九境了。”
汉子合上书本,当做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
然后他脸一黑,娴熟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巷子药铺。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汉子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一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狠狠摔在一位妇人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汉子心中了然,嘿嘿笑着,大小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真是调皮。
有人登门拜访,是一位俊逸少年,凭借他的穿着打扮,看得出是有钱人家,可是到底多有钱,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窝子尚浅,看不出。可男子喜欢看美人,女子喜欢看皮囊俊秀的男子,有何不对?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汉子顿时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干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根小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汉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真不值几个钱,还没这间内城药铺值钱,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
汉子便有点于心不忍,压低嗓音,正儿八经说道:“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后者喜欢一日千里,天赋吓人的,一天破一个境界都没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资质,都要脚踏实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劲压着,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点点修补齐全。你现在做的,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以及打造出来的那座温泉,都是在修行,而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
汉子最后笑道:“行了,什么你爹要你来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
武夫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
所以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天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可是一般而言,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可八境的武夫,偌大一座宝瓶洲,能有几个?屈指可数!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据说这还涉及到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他的家族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我自会出手,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到时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难。”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
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要知道一座桂花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划到他名下,只等他行及冠礼的那一天,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少年一走,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询问那少年的家世,汉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抓捏动作,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贱兮兮道:“药铺的老规矩,你们谁舍得下本钱,本掌柜就对她说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还是娇小玲珑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女子们早已散去,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说着与那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
汉子舒舒服服瘫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郑大风的女人缘,跟姓陈小子早年的福缘,不相上下啊,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来自骊珠洞天,曾经负责看门,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
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
但是在密信末尾,也说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顺风顺水。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贴几张真气半斤符吧?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这才几天没见,就已经这么生猛了?哪怕练拳一事,算他陈平安从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这也才多少年?”
汉子自嘲道:“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
突然有一位少女满脸怒火,对着汉子尖叫道:“郑掌柜!我的那本书呢,还给我!”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少女满脸通红,“还有呢!”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样女子贴身的亵衣,在他手中裹成一团,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然后抓起书籍,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气呼呼道:“大色胚!臭流氓!”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哪怕受此屈辱,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药铺内轰然大笑,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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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城外城那一方孙家庇护的世外桃源,村庄附近的木桥附近。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没啥滋味。
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能够服众的结果。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都会经过此地,大多愿意赏个脸,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天人。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位客人,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年少天才,说不定下一次莅临此地,少年可能已经成了中年人,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或是跻身第七境,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抗衡天道,从而御风远游,到了那个时候,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
河边,以两位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好汉的江湖骗子。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时光,跟这些孩子开玩笑,逗他们玩。
后来发现孩子虽然年龄�
��,天真无邪,而且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老龙城,更别谈什么江湖和剑客了。
但是他们的一些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比如那个竹剑孩子,虽然满嘴讥讽,但是望向他陈平安的眼底深处,还是会带着一丝希冀,希望他会是小人书上画着的江湖高手,能够凭借剑术打败恶人。
木剑孩子则是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大人”,能够拔剑出鞘。
其余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
陈平安挠挠头,“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小鸡啄米,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婆婆妈妈,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怕露馅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刚要下意识伸手去摘下养剑葫,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不喝酒了。
他转头望向对岸,河面宽达四丈。
陈平安转身,面朝河岸那边,“你们看好了。”
孩子们目不转睛,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
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抖了抖腿。
三境破四境,被说成是泥菩萨过河。
陈平安当下已经完全忘了这一茬。
陈平安缓缓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
瞬间拔剑,向河对岸抛去,用上了武夫巧劲,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变为剑尖直指对岸,笔直飞去,但是飞得不快。
“走喽!”
陈平安大笑一声,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去,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
起先有点晃晃悠悠,站稳之后,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过河而去。
哇!
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唉。
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羡慕和崇拜。
最后踩剑渡河的陈平安,脚步侧移,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小田垄上,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
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先是不比孩子们少半点的错愕,然后转身对那些孩子们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这一次丢掷出槐木剑,势大力沉,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
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
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所以如今已是第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