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十章 家有良邻
玉宣国在宝瓶洲,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国,又因为是大骊王朝的藩属国之一,寄人篱下,黄烈这个国师头衔,也就是个空头摆设,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无非是被薛氏花钱请来撑场面的“金丹”二字而已,到底与绣花崔瀺之于大骊王朝宋氏,是截然不同的情况,不单单是双方境界高低,悬殊得好似一个天一个地,更因为国师崔瀺那是没事找事,黄烈是有事躲事,当然,黄烈对那头绣虎,还是打心眼敬佩的,道理很简单,在老人看来,没有大骊铁骑和国师崔瀺,百国林立的宝瓶洲,何止是国将不国,人不如鬼,毕竟太平盛世里的一条看门狗,都活得比乱世里的人更像个人。
约莫是觉得总这么相对闲坐,好像也不是个事儿,黄烈便找了个蹩脚话头,试探性问道:“道友是怎么跟陈山主认识的?”
顾璨却答非所问,“曾经年少无知,听某人讲过一个当时觉得很大很空的道理,他说当个打算盘、成天跟数字打交道的账房先生,未必真的很有意思,但是至少可以苦中作乐,小到盘算一个小门户的日????????????????常开销,大到研究一个山上门派、甚至是一个国家的度支记录,就可以发现很多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隐藏学问,只要有人钻研得足够深入和透彻,就可以透过云雾,渐渐看到一个国家的精神气,兴衰的轨迹,政策的有迹可循,就像桌上放着一本去掉所有修饰和虚假的真实账簿,账本上的每一条脉络,就是一条清晰的车轮轨迹,当我们愿意付出耐心,去竖耳倾听,就可以听清楚历史怎么到来、走向何方的雷声。”
黄烈稍微一思量,确是个闻所未闻的新颖说法,老人转头望向重重宫阙,感叹道:“想法当然很好,只是说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非大毅力大恒心大手腕,便做不成这桩壮举。这件事,门槛太高,一国境内,有几个人,能够接触到这些机密档案,随便翻阅一国户部衙门的账本?”
顾璨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小镇泥瓶巷,西边落魄山,书简湖青峡岛,剑气长城的小酒铺和避暑行宫,再加上如今的桐叶洲青萍剑宗。
黄烈瞥了眼顾璨的儒衫装束,笑问道:“道友觉得不对?”
顾璨笑道:“至圣先师说过,‘士志于道’,后世圣贤再跟着补上了一些相对务实的道理。前辈却是在作一种结果的倒推,这件事自然就一下子变得登天之难了,容易让人将这件事看得太重,难免会视为畏途,心生胆怯,这就是难上加难。”
黄烈点点头,“道友此言不虚,受教了。”
顾璨说道:“容晚辈说句冒犯言语,老前辈当这个国师,好像当得有点名不副实了?”
黄烈爽朗笑道:“这算什么冒犯的话,直接说我不务正业得蹲茅坑不拉屎,都算句好话了。”
顾璨说道:“归根结底,还是玉宣国薛氏做不到真正的物尽其用,不懂如何用人做事。”
黄烈微笑道:“这种话,可不兴说啊。”
顾璨说道:“没事,账都算在我头上。”
黄烈叹了口气,“老话说得好,不聋不哑,不作家翁。”
顾璨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黄烈没来由唏嘘不已,“道家有道家的法门,佛家有佛家的修持,儒家有儒家的活法,你们儒家一定要把现实世界的框框架架,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要让人不学也能用。文脉道统,薪火相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治学和难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托付斯文。故而庙堂内外的读书人,都愿意以托命之人自居。想必道友也是如此?”
顾璨笑道:“前辈想岔了,我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讲礼数、守规矩对我而言,完全属于不得已而为之。”
黄烈问道:“吃过亏?”
顾璨点头道:“在这件事上,摔过跟头,吃过苦头,就跟着长了点记性。有人说过,天底下最笨的人,就是白吃苦头的人。”
黄烈笑而不言,活了一大把年纪,些许言外之意,还是听得懂的,先前顾璨所谓的“某人”,与当下的“有人”,肯定都是那位陈山主了。
紧接着顾璨说了句让老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两国决战岂止在沙场,两军对垒者岂止武夫。”
顾璨解释道:“可以将两国换成善与恶,把两军换成自己与他人。”
黄烈咂摸咂摸嘴,伸出掌心抵住下巴,“有点嚼头。”
黄烈笑问道:“道友,咱俩聊得不差吧,就不能透个底,说说是什么来头?”
顾璨合上食盒,拍拍手,微笑道:“我叫顾璨,跟陈平安是同乡,都住泥瓶巷。”
黄烈怔怔无言,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心中震动不已,那个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狂徒顾璨,不是身在别洲忙着建功立业吗?
而且按照宝瓶洲山上的小道消息,不都说陈平安和顾璨,早就彻底闹掰了?好像当年在书简湖不欢而散,闹了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惨淡结局?
所以后来落魄山一行人观礼正阳山,才会有剑仙刘羡阳,却无顾璨的身影。确实如此才对,一个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一个却是浩然魔道巨擘的嫡传,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才对,道不同不相为谋,等到年少时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挥霍一空,双方肯定会渐行渐远渐无书了,按照常理,这么两号人物,各自修行登顶,将来道上相逢,没有互视仇寇,恐怕都算各自念旧了?
顾璨双手笼袖,眯眼笑问道:“听说是我,前辈倍感意外?”
老人也有模有样将双手插袖,只是很快就拿出双手,悻悻然道:“同样是揣手笼袖,你们做来,就有天潢贵胄的派头,我来做,就只能像个土老帽的庄稼汉。”
顾璨哈哈大笑起来。
顾璨说道:“黄烈,商量个事?”
黄烈竟是打了个寒颤,立即斩钉截铁道:“练气士杀皇帝,可是大忌里的大忌,如今文庙规矩重,是要被抓去书院吃牢饭的,不成,绝对不成!何况薛氏皇帝好歹是我的东家,这种忘恩负义的勾当,做不来!顾璨,你要铁了心在这边大开杀戒,我肯定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为此赔上一条烂命,说实话,我也不舍得,就只好硬着头皮拦上一拦,你大可以将我打得吐血再晕厥,求你出手别太重也别太轻,好让我于国师身份、于自己良心,都算有个稍微过得去的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