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哪能堪仙才。’
戏子的腔调还在空中回荡,李周巍只负手而立,食指搭在另一只手腕上,默默敲着,似乎在对下方的琵琶节拍。
下方的中年男子凤眼微微一眯,露出几分笑意,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原本负在背后的手伸到了前头来,一只手解下腰间的葫芦。
那葫芦小巧可爱,里头不知装了什么酒还是什么酿,中年男子将之持在手中,抿了一口,另一只手插在腰间,食指搭在六把小剑正中间那一柄的剑柄上。
这一副大大咧咧的姿态,竟然像个隔壁镇的小官,自己种了一两把菜,办完差耕完田,闲步到此处听一听曲。
李周巍却没有半点放松。
在他那一双金瞳之中,眼前的人身上竟然孕育着极为可怕的五道彩光,如同潜龙在渊,蛰伏在深沉黑暗的太虚之中,沉在他的无漏法躯里,圆满臻极,混一如意。
‘大真人…『虹霞』一道的大真人!神通圆满的大修士!’
江南修士庆贺神通之时,常常会提及【成就五法】,更古老更有身份些的还会说【五法臻极,避走大劫】,便指登果位的第一步,眼前此人的神通圆满之境!
这无疑是当世真君以下的第一修为,天下能达成此境界、还能行走世间的紫府屈指可数,哪怕是太阳道统之中,也只有三元二紫的二紫修成,如今在世唯有传闻中行迹无踪的紫霂是明确的神通圆满之境…太阳道统之外,倒是还有一个江伯清,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
至于其他人,无论是早一些的迟尉也好,晚一些的司伯休也罢,都是在生命即将终结之时才修齐五大神通,至于他们用了补参替参,有多少效果?能不能自夸圆满,也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神通圆满而余寿悠长,能有闲情逸致在红尘行走的紫府巅峰修士,李家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眼前算是第一个,而上一位神通圆满而肆意行走的人如今已经是三巫二祝之一的【玉真六九合虚真君】,坐在神坛上的人物了!
而『虹霞』一性,还能有哪一家?
落霞山!
‘做鬼…这可是点阴司?…阴司对李乾元抱着什么心思且不谈,岂会站在我背后?只望着多几个去突破真君,给他们留一留金性而已!’
他本在北岸修行,突感冥冥之中有引力,似乎是命数相牵引,另一方面升阳之中清凉之意不止,有命悬一线之感,不得不驾风而起,默默随着牵引而来…
虽然他早知道对方会来,甚至金羽宗的天霍还暗暗提醒,告诉他有贵客南下,问他是否一定要在此地停留…可如今一看,真是好大的人物!
‘他到底是为我而来,还是顺道南下来观看?’
‘这般慢慢悠悠,到底是何意思?我紫府至今已经有多少日子了!以神通的速度,早就够我跑到海角几个来回了!落霞如果真的想留我在海内,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破,为何这般磨蹭?’
‘好像巴不得我走,其实很勉强,见我不走了,这才顺道来一来,可如果我当真出走海外,又会有什么后果!’
他的神色低沉,那双金眸紧紧向前方盯着,心中的念头变化不定,起伏不停。
‘随便出动一位就是神通圆满的大真人,落霞到底多少真人,多少真君。’
黎客楼中喧闹异常,他的思绪与心念极为冷静,一旁李周洛却一身冷汗。
李周巍无缘无故、驾神通到了这楼中,又请人秘密将两人先接走,是有异常无疑了。
而让紫府动尊驾,此地莫不是有神通委身其中!
他只得放了手中箸筷,与李绛宗对视一眼,默默起身,那黎客楼的掌柜本该侍奉在旁,此刻已经没了踪迹,李周洛暗暗松了口气,两人佯装有事,从一旁顺阶而下。
这整间酒楼最中间的位置本是最显眼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此刻似乎是戏子哭得正精彩,无人察觉只余下两个空位了。
李周巍微微抬头,听着上方的角儿求起天来,盼望上天还他族人,唱道:
“白骨盈,春冻血。一道半江红泪飘,我孤身做鬼魂…父兄呵!旧时光景何处去?余我精神冷…身似残木水无根,敝衣也难护,谁家凄凉人…”
中年人男子听得默默叹气,台上又有两个华丽衣物的角儿登场,腰间披着白丝,象征腾云驾雾,听上头唱白道:
“邀仙岳,座黄台,看霞半辞天光景,雪烛艳灵衣,红尘事事妥贴否?恨不是浮云。傔从麟蹄山中驹,玄窗下界仰风流,子弟呵!怎地作了鬼也!”
李周巍听了这一路,原本搭在腕上的手也停了,一言不发,左右之人却呼起来,一二句都是在说仙鬼之事,更有人叹道:
“有仙不求,还有什么活头!”
话语间,先前作妖鬼的老人又上台来,气势汹汹地蛊惑道:
“兴碧宫,铺玉楼,光映鬼风额前血,三殿宫,明月雨,收性自能作金虹,成仙若有道,岂使尔得之?只怕是——风枝吹笛乱,涎龙香自熏。”
一场戏做到此处,一定是最精彩的时候,两方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炯炯地往台上看,一方面担忧角儿而被妖鬼蛊惑,又害怕那仙神失望,弃之而去。
那角儿当即哭诉起来,两方你方唱罢我登场,曲儿的调越高,场上的气氛也被烘托到极致,所有的人都停杯投箸,一个个不动不言,专注地往台上望。
李周巍的神色渐渐复杂,随着他将目光移向那台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却不再全神贯注,微微侧脸,露出他那端庄正派的面孔来。
而那一双凤眼跨过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静静地凝视过来。
他那原本棕色的瞳孔中迸发出一缕缕的彩光,如同一个庞大的汹涌的霞光漩涡,在他的双目之中扭转,那一瞬间,两人的距离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
‘剑…’
李周巍从他的瞳孔中感受到一丝丝刺得他双眼生疼的锋利之气,明明蓄而不发,却仿佛随时就能升上遥遥的天际,这锋利之气在霞光之中潜藏,如同游龙浮水,露出一鳞半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