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高如果只身一人,区区城墙,根本难不倒他。
东厂督公,轻功了得,飞檐走壁,踏雪无痕。
可他身边有蔡青遥,有祝西峰、练这些姊姊的亲人。这些人,都需要他来守护。他走不了。也不可能走。
他用尽全身内力,逼向城门。
那城门晃了两晃,并未打开。
身后,郑泰的声音响起:“扬州南城门,风雨千年,坚不可摧,岂是那么容易倒的冯厂公,数日不见,别来无恙这是要去哪儿啊说来,给本爵爷听听。本爵爷或能帮上一帮。”
冯高回头。
郑泰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
郑泰笑了笑:“都说猫有九条命,我看冯厂公也不遑多让。只是,你三番四次戏耍姊姊、戏耍我郑家,难道冯厂公以为郑家好欺负么。我今夜倒要看看,是冯厂公的命大,还是郑府的刀枪硬。”
冯高暗暗计算着郑泰所带的人马数量,计算着逃生的希望。
“就凭你手下的这群乌合之众,你以为真能杀了我么最后一道厂公令调来扬州的那一千锦衣卫,也快来了。”冯高勾起嘴角,冷冷道。
这气势震了郑泰一下。
郑泰知道冯高的功夫高。也知道自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穆林死后,冯高将锦衣卫上下大换血,所用之人无不是亲信。虽然,表面上,冯高已死,不再是东厂督公,但是,那帮子穿着飞鱼服的走狗,或许效忠的不是“厂公”这个官职,而是冯高这个人。
郑泰心里生起了畏惧。
说到底,他只是想要冯高的命,却不想跟冯高鱼死网破。
他惜荣华,更惜命。
郑泰一挥手,道:“将祝桑榆带上来!”
几个家丁将柠月推了上来。
今夜的柠月,穿着一身月牙白的云锦衣裳,圆圆的腹,梳着家常髻,未施粉黛,一张面孔干干净净,就和桑榆一模一样。
祝西峰以为桑榆没有跑成,被郑泰擒住了,连忙大喊一声:“姊姊!”
就连练,亦慌张道:“东家!”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往前冲。
冯高一把拉住她。
郑泰看到他们的反应,很满意,故意朝柠月身上重重踹了一脚。
冯高看向被绑着的女子。她的双眼,就像初夏早晨的乡野,一层稀薄得像纱一样的乳白色的雾,在麦梢轻轻荡漾着。他看向她的时候,那乳白色的雾,化作了眼泪。
“你想怎么样”冯高收起目光,向郑泰道。
郑泰一字一句道:“你过来,将她换回去。”
“好。”冯高点头。
不过是一个字,柠月的泪汹涌起来,好像怎么都流不尽一样。那些眼泪流向梅岭的小屋,流向她满身的伤痕,流向她的那句,厂公大人,你忘了在国舅府,你唤我姊姊么你叫得那样亲,那样小心,这辈子,从来没有人那样唤过我。你再叫我一声。
她向冯高摇摇头。
她的嘴被堵上,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告诉他,我不是祝桑榆,你莫要错付了性命,不值得。
冯高对她的摇头视而不见,他向郑泰道:“把她松绑,让她走过来。既是交换,国舅爷得拿出诚意来。”
郑泰眯起眼想了想,答应了。柠月在郑府一向逆来顺受,他谅她乖乖听话。
“那么,冯厂公必须要被绑住了。”
“可以。让你手下的人来吧。”冯高面无表情。
郑府的家丁怯怯缩缩地上去,将冯高的双手紧紧捆住。
柠月身上的绳子被解开,口中的布条也松开了。她准备喊出什么,冯高沉沉的一句话砸下来:“冯某答应过的事,一诺千金。你放心。”
人人都以为这句话是对郑泰说的。只有柠月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梅岭,她乞求他,厂公大人,我没有家,可是你信吗,我把这人间的好多地方都当成我的家。街头小贩烤红薯的炉子边,春雨潺潺中的一处草屋里,黄昏某个酒馆,只要我离了这牢笼,哪里都能是我的家。我只要自由。厂公大人,我只要自由。他说,我答应你,助你离开郑府。
他答应了的。
一诺千金。
原来,不需要她的提醒,他早就发现了她是冒牌货。
他是为柠月而交换。不是为祝桑榆而交换。
在曲乐班,南南北北,好多年,好多地方,她曾碰到过好多说爱慕她的人。可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易落。没有人对她有过真心。爱慕的不过是她的面容、她的身体而已。她一次次失望,心都结痂了。
柠月笑了,嘴角的小窝窝温柔地荡开。活了小半生,煎熬了小半生,居然真的有个男人,肯为她搏命了。
原来被人护着是这样的感觉啊。
冯高俊秀的身姿、清冷的桃面,在柠月心里,惊鸿照影。
“说东昌,城墙九里半,四门四关厢,东昌是个好地方。杏仁槐米黄菜,年年外运下苏杭。阿姐送郎到船上,小儿郎,天黑多豺狼,富贵功名求不到,受了伤,你也早还乡,阿姐等你还乡入洞房……”柠月的歌声在满月下回荡。
她笑了笑:“上回,这支曲子只唱了一半,现在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