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
庭前的六月雪打了苞,枝叶扶疏。
我回到妆台前坐好,小音替我擦上胭脂,然后一笔笔地描着远山黛。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薄雾轻拂初阳淡。
少顷,镜子里头多了个人。
我微微笑:“你呀,走路总是悄无声息。属猫的”
冯高走过来,反身靠在妆台上,深深打量着我:“从没见姊姊画这样艳的妆。”
“胭脂的颜色是不是重了些我这张面孔原是素淡,与这颜色不相配。小音,过来,擦去吧。”
他拦阻道:“姊姊不配,天下便没有女子配。”
他今天穿着一身儿茜色的锦袍,愈发衬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我将他的领口抚了抚,道:“豆芽今天的衣衫很好看。”
他认真道:“姊姊大喜,我得给姊姊送亲。”
他特特做了新衣裳。
还牵来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
为的便是今日,骑马走在我的轿旁,送我去秦家。
小音捧来珠冠。
冯高从她手上接过,戴到我头上,镜中霎时喜气洋洋。
门外唢呐声响,鞭炮起。
祝西峰小跑着来喊:“来了来了!秦府的迎亲队伍来了!”
冯高抓起一旁的红盖头,盖在我头上。
那片红色遮住我眼眸的前一刻,我看见他的眼角湿润了。就像开得最热烈的时节,往瓣上泼洒的雨水。热闹与凄清并存,喜悦与沉郁同在。
风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很快,他便用很轻松的语调跟我说:“姊姊,我扶你出去。不能误了姊姊的良辰吉日。”
他的手,还是那样冰冰凉凉的,哪怕是在六月夏日。
他扶着我,迈过门槛。小音和练跟在我身后。
门外,一个戴着红的仆妇高喊:“新人出门,良辰佳期,一步一礼,一寸欢喜。”
又有礼宾先生唱道:“比翼从此添双翅,连理于今有合枝。琴瑟和鸣鸳鸯栖,同心结结永相系。”
一路走出府外,吹吹打打的声音热闹极了。
秦明旭请的是扬州城中最好的司乐班子。
一声又一声,洋洋盈耳。
轿抬起。
走了不到半刻钟。
只听得雷声隆隆而来。
一名轿夫道:“早上明明还有朝霞,晴朗无云,怎地现时竟打了雷,古怪,古怪。”
冯高道:“看样子要下雨了,快些走,早点到秦家。”
轿夫连忙称是。
雷声并没有停止。
一道闪电,一声清脆的霹雳,瓢泼大雨来了。
风大得将轿吹得晃了晃。
轿帘吹开。
我头上的红盖头从轿帘中飞了出去。
冯高飞身下去,去拾。
我从轿帘往外看去,雨下得很密,雨点如鼓点,砸在地面上,沉闷极了。
自来扬州,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轿夫道:“我们折返吧,看样子,雨会越下越大。”
有个礼宾道:“不可,不可,轿抬起,中途不能落地,这是规矩,落地不吉!”
小音扶着轿子,怨道:“还说什么吉不吉的话!什么劳什子先生,卜的黄道吉日,吉个什么,下了这样大的雨!”
礼宾坚持着。
小音同他吵起来。
礼宾道:“轿折返,姻缘不顺,自古,都这么说……”
小音敛了口。
好不容易捡回红盖头的冯高走到轿边,听到这句话,道:“继续走!不能停!”
他向轿夫道:“撑到秦家,每个人都有重赏!”
轿夫们听到这句,不再抱怨,强稳住,继续往前。
冯高骑在马上,暴雨倾在他身上,他看着我,道:“姊姊的吉日,一定是吉日。不过是下点子雨罢了。姊姊权当老天助兴好了。”
后来的后来,我一想起今日的暴雨,便如万箭穿心一般。
南地有风俗,大婚时下雨,寓意夫妻要伞,伞在南音里扣着“散”字。我做了所有准备开始的再醮,就像隆重绽放在天空的烟火,放开,点燃,腾空,绚烂。最终,没有逃过消散。
但,和当初不后悔坐船从东昌府到扬州赴婚约一般,我亦不后悔今日的婚礼。
人的一生,所有的遇见和告别,都是有定数的。
轿过了傲子岗,穿过东关街,巨大的爆炸声,突然惊震了暴雨中的扬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