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听到了他想听到的。
三百两,不是个小数目。
如今,筹谋起步,能否盈利,尚不知晓。
能得到我的保证,他大为安心。
说到底,他还是算计我的。
我起身,唤赵嬷嬷拿来纸笔:“爹,我祝桑榆,今日立字为凭。”
我爹道:“不必,不必,爹还信不过你么”
话如此说,却没有拦我。
我认真写下字据,交予我爹。
我爹将字据收好,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黑匣子,郑重递给我:“桑榆,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接过。
方子,是酿的根基,亦是生意的根基。
有了这个,我心里便有了底子。
这时,祝西峰急急从外头跑进来,满面委屈:“爹!有人欺负我!”
我爹咳嗽道:“孽畜,你又去哪里招惹是非了”
祝西峰看见了我和秦明旭。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颐指气使。他蹭到我身边,道:“姊姊,有人欺负我,你可得为弟弟做主啊。咱们祝家初来扬州,要是连一个乡下野丫头都能欺负到我头上,以后,祝家还怎么在此处立足岂非被旁人笑掉了大牙”
我并不理会他。
他转头,哀求秦明旭道:“姐夫,你得管我啊。”
我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秦明旭却对他很是宽和,道:“西峰,发生了什么事你且说来。”
祝西峰听得此言,忙不迭道:“姐夫,我今日去集市上逛,看见一个丫头在卖山货,我不过是上前与她说了几句话,她竟恼了,要放蛇咬我!她袖中藏着一条练蛇!我吓得连忙跑回来了,钱囊掉了,都没顾上拿。姐夫,你可得帮我去跟这丫头算账啊!钱囊得取回来,里头还有上回你给我的不少银子呢!另则,那钱囊是我娘绣的。爹!爹啊!我娘给我的念想,一定要拿回来!”
我道:“你定是见人家有几分姿色,便上前轻薄,挨打也活该。”
祝西峰似被我说中了,不再与我说话,只是磨缠着我爹。
我爹被他缠得无法,向我道:“桑榆,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喝命祝西峰:“还不快带路!”
秦明旭起身,与我一道。
“嗳!”
祝西峰喜滋滋的,以为我们终肯帮他出气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
我走到祝西峰所指的摊位前,见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姑娘,守着几许山货在卖。
她的面孔,带着杀伐之气,眉宇间的荒蛮、野性,与我毕生所见的女子皆不相同。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一双眼锋利得像刀片。
她看到了我身后的祝西峰,顿时充满警觉地看着我。
练蛇吐着芯子。
她好像随时准备,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我道:“姑娘莫急,我是来替愚弟向你致歉的。”
她不吭声,仍是瞪着我。
祝西峰唆使着几个仆役上前,欲对这个姑娘动手。
我厉声道:“我看谁敢!”
那几个仆役连忙退后。
我蹲下来,看着那些山货,道:“姑娘,这些山货多少钱,我买了。”
她不回答我。
刀锋未减。
我不动声色道:“现时已是傍晚,姑娘若再不能卖掉这些山货,今日便无钱回家。姑娘难道忍见亲人无棺安葬”
我早早便注意到她腰间的一条白色束带。
她不像是常来集市的人。定是家中有丧,筹钱安葬。
她犹豫了一番,答道:“一两三钱银。”
我取出二两银子,道:“我无有零钱,你也不必找了。姑娘,你回去吧。今日的事,是我祝家不对。我向你赔不是。”
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接过银子,扭头便跑。
祝西峰道:“姊姊,你看到了吧这人就是爱钱。你干嘛这样软弱!”
我狠狠揪住他的耳朵:“爹说了,你的后半辈子归我管。我可没那么好的性子。你若再惹事,我就家法伺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囊根本没丢,就在你怀里藏着。”
祝西峰求饶不迭。
一行人离了集市,往回走。
过了好一会子。
秦明旭道:“有人追赶马车!”
我掀开车帘,见刚才那个姑娘拼命地追着马车,草鞋上沁出血来。
我忙命车夫停下。
那姑娘追上来,将碎银递予我。
不多不少,正好儿十三钱。
一两银子,十六钱。这个数目,是她该找我的。
我微笑道:“我刚不是跟姑娘说了么,不必找了。”
她摇头,道:“先生说,人心贪了,就坏了。”
我接过那碎银,她舒了口气。
我忽然对她有极大的兴趣。
“姑娘叫什么名字”
“练。”
练,是蛇的名字。我不禁莞尔。
“你刚说‘先生’,你念过书”
一般的赤贫人家,是无钱进学堂的。
她点头:“我只会认几个字。先生教的。先生在村里教书,不收钱。村里好多小孩儿,都会背千字文了。”
我与秦明旭相视一笑。
乡间竟还有这等高风亮节的人。
这个女子,狠气十足,却又钉是钉铆是铆,是块好料子。
小音那丫头,拿不起事。而荷华,毕竟是程家的人。
我身边竟无一个贴心的自己人。
我思忖片刻,道:“我身边缺个管事的,你愿意跟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