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高看了看我,道:“姊姊,他身受重伤,一定跑不远。姊姊若一定要把他寻回来,我便……”
夜风把院落中的桑树吹得沙沙响。
我坐在程淮时睡过的床榻上,好一会子,向他摆摆手,道:“不必找了。”
冯高坐在我身边,眼中有几分释然,几分不确定,问道:“姊姊何以这样说”
我道:“入狱前,他写了休书,一式两份。一份托鹤鸣交予我,一份千里迢迢送到程家的族老处。他休妻之心,不留余地。你想法子将他从死牢里救了出来,我本怀着一丝希冀,想与他逃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地方,过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可他,选择了跟荀姑娘一同,共赴烈火。豆芽,从那一刻起,姊姊便知道,与他,是不可能的了。他眼里有疾苦,心里有苍生,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过避世的生活。他不是个歹人,从来都不是。只是,事到如今,天命如此,我与他的缘分,尽了。”
曾几何时,在床榻上。我们聊着《玉堂春落难逢夫》的话本。
他十分坚决地说,王公子当与苏小姐一别两宽。
今日,他与我都成了故事里的人。
何尝不是如此。
冯高握紧我冰凉的手。
“姊姊不是宦海中人,没有那么多的想头。从开始,到现在,我只是想谨守本分,与一心人白头。他杏榜高中,做了官,我没有想过自己能夫贵妻荣。他落了难,判了斩刑,我亦没有想过自己独善其身。他这辈子富贵,我给他理家,要饭,我给他吆喝。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可他铁了心,弃我。我便随他的意。”我笑着笑着,唇边像是沾上一抹黄连。
我与程淮时的婚姻,一直都很拥挤。
从在扬州明月湖前,荀意棠拦住我的马车,我便知道了,她与程淮时关系不一般。
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偌大的扬州府,装不下满当当的痴情。
程淮时从不肯直面这个问题。他总是说,她是恩师的女儿,照顾她,只是一份责任。
我信了。
可我站在桃庵的大火前,恍惚了,迷茫了,他到底爱的是谁。
罢。
罢。
我该做的,我能做的,都已做了。
冯高小心道:“姊姊能想得开,便是最好不过的。程淮时现今是个名分上的死人,经不得商,入不得仕,又有严重的烧伤,破了相。与废物无二。想来,他是不愿连累姊姊的。姊姊,你欢喜谁,我便把谁给你弄来。是谁,都不要紧,我都觉得没关系。你开心,才是最要紧的。”
“傻。姻缘可遇不可求。岂是说弄来,就弄来的姊姊如今是个下堂妇,男欢女爱之事,不愿去想了。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便很好了。”
他垂首,道:“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说与姊姊知道。”
“何事”
“王玉珍死了。”
我瞧着他。
他道:“不是我杀的。豌豆的事,我后来查明白了。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程家出事的时候,程沧时逃回了冀城的程家商铺,王玉珍被娘家人接回浮梁。我派人一路赶到浮梁,她娘家人正给她办丧事。说是挨了程家老夫人的家法,又一路颠簸,没撑住,死了。倒是便宜她了。”
豌豆,是我心头的疤。
不敢提,不敢揭。
他在我肚中数月,与我血脉相连。一朝去了,无影无踪。
豌豆斩新绿,樱桃烂熟红。一年春色过,大半雨声中。
失子。休书。
什么念想都没了。
这一夜,我反反复复地梦见母亲。
她与我在祝家那些琐碎平淡的幸福时刻。
她教我作画,为我裁衣,带我到柜上忙碌着祝家酿的事务。
她提笔,为祝家写匾额:间一壶酒。
她永远那么温柔,那么能干。
她给了我力所能及的全部母爱,以至我从前从不怀疑我是她亲生。
桑榆非晚,柠月如风。
大运河的水,碧波浩荡。
我心里默默做下一个决定。
我当回祝家,以偿母亲多年的养育之恩。
翌日一早,冯高去了衙门,叮嘱私宅的仆役,不许叫我起身,让我好生歇息。我睡到辰半,起身,带着小音回程府。
秦明旭在门外等我。
“桑榆,东华门外,新开了一家早点铺子,老板是山东人,做的汤面甚好,我带你去吃。”他热切地笑着。
“不了。”我道。
“走吧,走吧,一同去。你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顿饭了。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他不由分说将我拉到马车上:“桑榆,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