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高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万岁独自坐在书案前很久,很久。
窗外,依稀有风声。
他起身,去了奉先殿。
愿列祖列宗,愿神明,都能理解他。
张太岳不除,他无法亲政。
朝堂上,他需要自己做主。
这天下,这四海,都是他的,他不能接受丝毫的忤逆。
他最后为张太岳做的这件事,已然仁至义尽。希望程淮时那个呆子能领情。更希望张太岳在天之灵能领情。
皇帝,是君父。百姓,是子民。
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这些人若早知这一点,事事揣测上意,逢迎上意,岂会到今日这步田地!
他朱翊钧没错!
万岁的心绪终于在几炷青烟中平缓下来。
程淮时行刑的消息,官府早早放出风声,人人皆知。
许多人自发地赶去刑场送别。
亦有许多人怀着看热闹的心,去看堂堂朝廷新贵,张首辅默许的接班人,是如何被砍头的。
程府。
小音小心地问我:“小姐,你要去送一送姑爷吗”
我抬起头来。
许是这几日泪多了的缘故,眼睛有些模糊。
我打量着卧房中的一切。
初来京时,程淮时拉着我的手来东院,他温和地与我说:“恐夫人不习惯,我特意命鹤鸣按扬州旧宅的式样布置的。夫人可喜欢”
那情景仿佛在昨日一般。
今朝,却要与他生离死别了。
我怎忍亲眼去瞧他行刑
若不瞧见,我或可总当他还活着一般。
尽管他已休了我。
尽管婚后偌多日子,他从未向我言及“爱”这个字。
好也罢,歹也罢。
他终是我的夫。
我拜了高堂的夫。
我向小音摇摇头:“我不去了。”
小音噤了声。
辰光像沸了的水,熬煮着我。
午时快到了。
我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身。
难以决断。
终于,我迈步,不由自主地往门外走去。
今日,是他为国身死的日子。
我该强撑着去见他最后一面。
走到庭院,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出现了。
“姊姊!”
是冯高。
怎么才几日不见,他就伤成这样
我连忙扶住他:“豆芽,你怎么了是不是陛下为难你了”
他摇摇头,艰难地将我拉至房中,环顾左右,把门窗关上。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似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诉我。
“姊姊,你待会儿换一身衣裳,从后门走,我安排了一辆马车,送你去琼林书院后头的五灵山。五灵山后,有一条小路,可通往冀城。姊姊,你与他亡命天涯去吧。”
他看着我,又痛又惜,眼神那么澄澈,充满了依恋与不舍。
我不解:“他他是谁都这会子了,姊姊哪里有心思去别处”
他急了,附在我耳边,说道:“程淮时没死。”
我一惊,猛地抬头。
他怎敢做出此等胆大包天之事
“不行。豆芽,姊姊不能连累你。”
诚然,我想让程淮时活着。
但我绝不能看着豆芽因此遭殃。
“姊姊,我知道你心悦程淮时。我自回宫后,便做了一个局。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万岁爷。我了解他的每一寸情绪。你放心,此事,是万岁爷给我下了密诏的。刑场上,会照旧行刑不误。”
他从程府消失后,竟办成了这样的至难之事。
他见我没有行动,将一沓银票递予我,催促道:“姊姊,你放心,我有办法脱身。我总会好好的。你不必收拾任何行李,带着银票就行。赶紧走吧!万岁嘱咐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怕出了什么意外,再让他改了主意就不好了。”
我听得此言,点了点头。
他送我到后门处。
日头裂开,散到他眼中。
他眼泪流下来,突然一把紧紧抱住我。
“姊姊,来世,若我是完整之人,我再去找姊姊。姊姊你站在光岳楼前,不要走开。”
说完,一把将我推出门外。
门外早有人接应。
“豆芽——”
我看着泪流满面的他,消失在我眼前。
他的粉面,凤目,薄唇。
凄美得像一树桃。
五灵山。
我到了冯高说的地方,却没有看见程淮时。
那车夫诧异道:“厂公大人明明安排好的……”
树林中有悉悉窣窣的声音。
我将那车夫拽到一棵大树后,静静地观察着动静。
有飞鱼服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锦衣卫。
锦衣卫的人此时上五灵山做甚
我屏息听着。
穆林的声音传来。
“你可看清楚了”
一人回道:“卑职看得清清楚楚,冯厂公带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上了五灵山。那人瞧身形甚是像程淮时。卑职未敢惊扰,回去禀了大人您。”
“冯高为陛下做事,一向谨慎。程淮时是陛下钦点的死囚,他怎么敢不可能吧……再说,大理寺卿岂是那么好糊弄的”穆林琢磨着。
“横竖,咱们来搜捕试试。若果真是程淮时,您岂非在陛下跟前儿,立了泼天大功”
“那倒是。冯高处处压我一头。陛下信他,多过信我。我早就不服气。若这件事,被我拿捏住,我从此便可将他踩在脚底下……”
权力果然是最有效的药。
穆林的声音已经喜得打了飘。
我想起冯高跟我说的话。这件事,是陛下给他的密诏。那么,穆林肯定是不知的。此时的穆林,还以为拿捏到了冯高的把柄,兴奋得不知何所以。
程淮时,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隔着五丈远,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五灵山上。
遥遥看见一座尼姑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