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旭道:“母亲,桑榆说得有道理。厂公大人武艺高强,手握大权,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会丢了不成”
“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孩子……”秦夫人喃喃道。
好似在她眼中,冯高就是个小孩子。
我和秦明旭扶她回了西厢房。
她坐在榻上,握着我的手,反复道:“桑榆,你得让他回来,回到我身边来……”
“嗯。”我点头。
我心里也担忧得很。但直觉告诉我,他不会就这么走了。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
雨声潺潺。
红纱帐飘来荡去。
我满脑子都是程淮时的休书,和冯高那张绝望压抑到极处的面孔。
豆芽。
你一生飘零坎坷,终于有了亲娘,你该快乐才是啊。
豆芽。
你说得对,我与你是一样的人,拼命找寻的,拼命想要握紧的,不过是安稳二字。
可,安稳,怎么就这么难
我多希望你是完整的。
如果我们小时候没有被冯家所欺,未曾离散,在东昌府舞一辈子的狮,是不是会好很多我讨来一个馒头,分你大半个。逢年过节,能吃到热饼,就是最快乐的事了。
万岁为张大人的死,宣布辍朝七日。
并痛哭流涕,谕祭九坛,举办了超高规格的葬礼。
万岁向众人道:“国失张先生,如鸟失良翼。朕失张先生,如失亲人也。”
尸体送到大理寺,仵作当庭查验,得出结论:张大人乃是病死。
汹涌的时局,暂平静下来。
陆陆续续送去的黄金,三司官员照收不误。
正当我和秦明旭都以为事情有转机的时候,忽然,风向一变——
张大人死去的第四天,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齐齐弹劾程淮时,名为贪赃,实则长期在户部职位上为张首辅敛财。
矛头指向张首辅。雷士帧称,张首辅仗自己位高权重,私生活无度,生活极尽奢华,居然敢用三十二人的轿辇。不仅如此,张首辅长期蒙蔽天听,欺瞒圣上,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病死,言官们惧其淫威,皆不敢言。
万岁大惊。
言官们忙不迭呈上各种罪证。
指认张大人罪行的人,一浪高过一浪。其中不乏往日张大人提拔爱重的属下。
条条款款,确确凿凿。
三日后,万岁下旨抄张家,并削尽其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
作为张首辅的头号党羽,为他“敛财”的程淮时,自是不能幸免。
万岁下令,处之以极刑,并悬尸午门。
圣旨明下。
张大人的如意结并没有让万岁有丝毫怜悯。
万岁执意让他们带着污名死去。
脏水泼下来。
再没有任何法子可想。
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布排。
听到这个消息,我手中的羹汤洒了一地。
十二监的人来传旨,太后命我前往慈宁宫作画。
我思忖一番,跟着他们去了。
往日热热闹闹的慈宁宫,今日分外安静。
李太后卧在榻上,殿内连灯都没有点。
我站在珠帘外,唤了声:“太后——”
过了好一会子,里头微弱的声音传来:“桑榆,你进来,到哀家身边儿来。”
“太后您怎的没点灯”
黑暗中,她哽咽了。
“时局昏暗至此,点灯何用”
我站在榻边,俯身。
她道:“陛下竟准备下令,将张先生鞭尸。哀家万难,才拦住了。死便死,何以让先生身后不得安宁”
贵为太后,她尽力了,还是没能劝回圣心。
没用了。
做甚都没用了。
“哀家识得张先生几十年,一直赏识他,钦佩他的才华。他如今大去,哀家竟像是老了十岁。忆起昔年旧事,哀家曾让他为陛下写‘罪己诏’,严厉管教陛下。怕是从那时候起,陛下就恨上他了。现在想起来,都是哀家之过……”她以手扶额,深深叹息。
故人的离去,令她大为感伤。
“黑心宰相卧龙床”,从来都是没有的事。
但太后,属实是以张大人为知己、友朋的。不止是视他为臣子那么简单。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将儿子托付给张大人教养十几年。
过严,成仇。
“太后,臣妇此番来,想辞去宫廷画师一职。”我跪在床前道。
“桑榆——”她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我的面颊。
“听闻程淮时已休了你,横竖,你无处可去,不如留在哀家身边。你还是皇家的义德乡君。程淮时的事,与你无干。”
我流泪启道:“谢太后好意。只是臣妇,不愿再留在京城了。臣妇愚钝,不堪服侍在太后左右。”
她扶起我,良久,道:“也好,哀家不强留你。有什么难处,跟哀家说。”
我俯身拜了三拜,跪安离去。
翌日,便是程淮时行刑的日子。
日头像要裂开一般。
刑场外,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