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道:“二嫂,我近来读了《朱子治家格言》,颇有领悟呢。‘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施惠无念,受恩莫忘。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说得真真儿是好极。我方知,偌大一个家业,二嫂从进门操持至今,钱款账目,三茶六饭,人情往来,辖制百来名仆役,实属不易。”
我笑道:“清时比先进益多了。”
老夫人道:“我通共这么一个丫头,年近半百方得,疼了这些年。她父亲生前,爱她如眼珠儿一般,临死握住我的手,说不放心老闺女。有时想着,真不忍将她嫁出,若能招个女婿进门儿,也不是不可行。”
我心头念想一动。招婿不比嫁女,门楣便没那么重要了。老夫人这是松了半张口了。
三小姐嗔道:“母亲——”
老夫人笑:“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桑榆有喜,阖府同庆。”老夫人道。遂下令,赏府中所有仆役三个月的月银。
府中上上下下,一片欢欣。
然,傍晚的时候,宫中却传来一个噩耗。
孙小姐被打入冷宫了,原因暂且不明。
大少奶奶急得发疯,想尽了法子,找锦衣卫穆林的夫人多方打听,方知,孙小姐今日晨起端给王娘娘一碗汤,王娘娘晌午肚痛发作,众太医想尽法子,才保住了王娘娘的胎。内监细细地查王娘娘的饮食,发现孙小姐端去的那碗汤不对劲。慈圣太后大怒,当即下令,将孙小姐打入冷宫。
大少奶奶一进正院,便哭了起来:“母亲,这可怎么好啊。咱们家孙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万般老实的一个孩子。她怎么敢害人”
老夫人自也是担忧的,她斥责道:“玉珍,我早说过,进宫不是得意事,你一意孤行,害了舒儿。”
“母亲,这不是怪我的时候,咱们得想想办法啊。桑榆,你去向太后求求情,或许,她老人家能网开一面……”大少奶奶看向我。
老夫人厉声道:“太后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去说情,你是想害桑榆么!”
我沉吟片刻,道:“咱们家孙小姐,定是替人背黑锅的。这件事,大有隐情。太后想是借此事震慑后宫。一时半会儿,凭谁求情,她都不会放了孙小姐。须等风头过了,慢慢查清,或能还孙小姐一个清白。横竖,人还在,希望就在。”
大少奶奶号啕道:“舒儿身子弱,哪里吃过苦头,那冷宫中,不知是个什么田地。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白操了一世的心……”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我看你竟不是哭闺女,是哭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她敛了口,委委屈屈地抽噎着。
少顷,我回了东院,小厮进来报,秦少爷来了。
我忙说快请。
秦夫人听见儿子来了,十分欣喜。母子俩相见,秦夫人一把将他拥在怀里:“我的儿,母亲原本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秦明旭心痛道:“让母亲受苦了。”
我看着这般“母慈子孝”的情形,一阵恍惚。
廿载过去,真相早已结了痂,若撕开,必将连皮带肉。对每个人,都是一番震动。蒙在鼓里,倒是一种福气。张大人思虑得比我周全。
秦明旭欲将秦夫人接走。我悄悄跟他说了从东厂将秦夫人带出来的事,秦夫人在我这儿,安全些。秦明旭思量一番,道:“如此,少不得让你多费心了。”
我笑道:“哪里的话,我从前累你的地方,还少了么,也该还你的。”
他笑笑:“你还我,我还你,一世还不清。”
我带着他们母子到正院,见过老夫人。
秦明旭彬彬有礼,向老夫人道:“伯母,我母亲初来京城,我忙于生意,无暇照看。权且在贵府小住几日,待我找到合适的院子,再来接母亲。”
程家与秦家本有交情,程家又素有好客之风。老夫人听了这话,没有多想,好一番寒暄客气,嘱秦夫人多留些时日。
我命小厨房烧来十几道扬州菜,一群人坐在一处进了晚膳。
菜肴可口。
但众人各怀心事,都没怎么下箸。
晚膳毕,秦明旭走了,我依旧带秦夫人回东院来。秦夫人神思倦怠,早早便回屋睡下了。
夏日的夜晚,闷极了。
雨落不下来。氤氲着大团的热气。
我坐在檐下,等程淮时。有孕之事,人人皆知,唯剩他还不晓。
小音给我打着扇。
我翻着一本《玉堂春落难逢夫》。近来市井上颇流行的消遣书籍。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缕。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在泪流。财货拐,仆驹体,犯法洪同狱内囚。按临驼马冤想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那书中的玉堂春,着实是个重义的女子。纵入了狱,亦不改初心。
亥正一刻,程淮时回来了。
我起身迎他,又命小音打温水来给他擦脸。
他道:“老天爷奇怪得很,该下雨的地方不下,不该下雨的地方又下个不停。夫人,你可知,离京不远的束鹿城,闹了洪灾了。一场洪水,把百姓的房屋田舍全冲毁了。户部主钱款拨放,今日议赈灾之事,忙到这会子。”
“二爷快歇着。”我道。
他叹了口气:“万岁爷近来斥巨资修道观。朝中竟有宵小之辈,说国库之资当紧着修观使用,灾民且靠后。我一番力争,事情胶着起来。我跟万岁爷请命,明日立即赶往灾区,统受灾人户,计所需之资。”
上了榻,我方轻声道:“二爷,今天大夫说,我有了。”
他转过身,疲惫的面孔露出笑容:“果真”
“嗯。”
他拥住我:“好极。好极。只是,我……”
“二爷放心忙你的去就是。灾民重要。”
“夫人呐——”他说着,眼泪流下来:“我一想到那些人听闻灾情后冷漠的嘴脸,便寒心之至。民生不稳,修再多的寺庙道观有何用难道无数百姓的血肉之躯,竟不抵泥塑的神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