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之前你说?爱吃的,”她边拿边道:“不知道这边的厨子做不做得出宫里的味道。”
“味道自然是好的。”
郑王妃看着那些糕点,“只是……不想吃罢了。”
“为何,胃口不好么”
云烟知晓有些孕妇害喜,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郑王妃摇头,轻声?道:“妾一直都不爱吃这些糕点。妾爱酸,爱辣,爱味道重的。可娘娘喜欢吃甜的,妾在?娘娘面前,便也只能吃甜的。”
云烟因着她的话?愣了好大一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道:“这有什么,人都有其偏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呀。”
“娘娘觉得没什么,是因为娘娘心善啊。”郑王妃轻叹,看着那些糕点。
“娘娘不知,妾这等家世不显,还没有丈夫撑腰的女子在?宫中?若想好好过日子,察言观色便是第一要紧的。进了宫,这位娘娘爱吃什么,那位公主有何喜好,甚至先?帝的那位贵妃所养的猫儿爱吃肉,不爱吃鱼,妾都知道。”
云烟看着她,“那过得肯定很辛苦吧。”
郑王妃眼中?盛着点点泪水,“是啊,很辛苦,好多时?候辛苦地都想哭。”
“但是没办法呀,徐贵太妃看着慈爱,实则苛刻。妾也是家里好好教养出来的女儿,哪里想日日讨好人,长袖善舞地逢迎着。”
她垂首,“也就是娘娘人好,没有那些架子,妾才能同娘娘说?这些。”
云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静静坐着,就当陪伴了。
她主动问道:“孩子还好么那日凶险我都瞧见了,孩子没有出问题吧。”
提到孩子,郑王妃的面容更柔和了些,道:“这孩子一直都健康,就是那日那样折腾,也没调皮。”
她摸了摸肚子,一顿,抬首笑?道:“娘娘不是一直好奇孩子会不会动么来摸摸。”
“在?动”
云烟睁大了双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被郑王妃拉着,扶向了肚子。
隔着夏日薄薄的衣衫,云烟感?受着掌下那轻微的一点凸起,又不见。
“……真的在?动!”
云烟仔细瞧着肚皮,“这么小的孩子,竟然真的动了!”
她小心翼翼地摸着,生怕碰到了孩子,比给燕珝上?药还要虔诚些的眼神让郑王妃笑?开。
“娘娘心思恪纯,从来都不见半点邪念。”
“在?这宫中?,真是极为难得。”
她真心实意夸赞,云烟反倒不好意思:“十有八九还是因为蠢吧,没有那么聪明也就没那么多心思。我若同你一样聪明,能体察人的情绪,或许也就不会总惹陛下生气了。”
郑王妃摇头,“不对。你若同我这样,那便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没了区别?,陛下怎会钟情于你陛下看中?的,便是你这般澄澈之心。”
“别?夸我啦。”
云烟垂下头,道:“你若喜欢吃酸的辣的也好说?呀,我也爱口味重的,今日晚膳咱们便能一道吃。我去让厨房准备着。”
“不用了。”
郑王妃摸了摸肚子,“日后都不用了。”
云烟愣愣抬头,“什么意思”
喉头莫名干涩,她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郑王的尸首,还在?否”
她眼神流露出悲切,看向云烟。
云烟不知其内情,那些东西她还得问问季长川他们,但面对着郑王妃这般模样,她还是道:“应当是在?的,王妃要如何”
“不要如何,”郑王妃看了看窗外正好的天色,“自我发现他频频有异动的时?候,便料到了今日。”
“我们三人,是活不成的。”
云烟站起身来,急促道:“来前陛下同我说?了,他会留住你的性?命。那日你在?登仙阁救了我们,日后你想住在?宫中?或是郑王府都可以,或者回娘家也成。多么荣华富贵不敢说?,但定然衣食无忧,生活安定,千万不要有傻念头。”
“看,陛下也说?了,只是保住妾一人的性?命。”郑王妃面容平静,好像早便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似的。
云烟动了动唇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怪她方才笨了,不知道问问燕珝,孩子呢
像是知道她脑中?想了什么一般,郑王妃垂首看着自己的肚子,轻笑?道:“许久之前,妾就知道,咱们同这孩子没缘分?。它来得时?候不对,不对……它就不该来。”
“王爷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纵是陛下宽宥,不牵连他人,这孩子……也是留不下来的。”
郑王妃声?音有些空灵,“斩草要除根,它父亲的罪,它受着,也不算无辜。”
“会有办法的,”云烟皱眉,“待会儿我便去求求陛下,若害怕孩子长成知晓旧事心生怨怼,那还可以寻一个富贵家庭,让其无忧无虑成长,都是……”
“不成的,娘娘。”
郑王妃温和又坚定地摇头。
“此事牵连甚广,娘娘在?后宅或许不知,我却是因为王爷知晓一些。前朝,北凉,还有王爷,甚至牵扯到大秦军中?,关系交错复杂,想要连根拔起,便不能在?此事上?留情面。”
郑王妃看着有些伤神的云烟,“陛下是明君,但明君也有明君必定要为之事,妾知晓陛下也喜欢这个侄子或是侄女,但……不得不杀。”
“陛下不得不为的事有许多,娘娘也多体谅些陛下。”
云烟近日本就哭了不少,眼睛很有些肿,这会儿听?着郑王妃的话?,倏地又有些想哭。
郑王妃此事才完全地袒露出自己原本的模样,她不喜欢讨好人,所以从云烟过来到现在?,都没有像从前那样站起身侍候着。以往陪着云烟吃的糕点,现在?看都不多看一眼。她本就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若不是来了宫中?这种?吃人的地方,想来也能安安稳稳度日,而不是日日担惊受怕,怕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谋逆了,斩首了。
而她,和她的孩子,她的家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王爷待我也不差,”郑王妃的声?音很低,“我同孩子去陪他,也不错。”
“可他应当不想见我的吧我家世不高,对他没什么帮衬,颜色也没那么好。他待我这么多年,也不过是敬重二字,能有今日……我已然满足了。”
她轻轻说?着,云烟缓缓坐下,看着渐渐沉下去的日头。
“那日,其实我是有心想让你发现的。”
到了这个时?候,郑王妃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知晓王爷的谋划定不会成功,他徒有勇猛,被人劝着上?头便做了,我却知晓,陛下一直都防着他。”
郑王妃道:“所以早在?许久之前,我就将那些都摆在?你面前,包括那日,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回去。”
“我不想你出意外,娘娘,你是好人,”她看着云烟,似有歉疚,“但那是我夫君,娘娘,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你是陛下如今唯一的软肋,你若回去,陛下行事便会有所顾虑,或许王爷能求得一线生机……最初你未曾听?我的话?,并未要回去。”
“当时?我心中?还稍稍开心了下,自己都不知为什么,”郑王妃嘲讽地勾了勾唇,“或许是帮着王爷做了亏心事吧,你若平安待在?侧殿,也不错。”
云烟回忆起那日种?种?,一幕幕都浮现在?心头。原来她闻到的香味,联系起来的一切,都是他们摆在?她眼前的。
她还以为,自己回去能帮上?燕珝,能让燕珝早些提防。
……没想到,自己也不过是对付燕珝的一环。
因为燕珝爱她,看重她,所以她也就成了旁人对付燕珝的一环。只要擒住了她,燕珝便无计可施。
他知道这事吗他会知道他对她的好,变成了旁人害他的利器吗
“娘娘,你恨我吧,”郑王妃声?音颓然,“欺骗娘娘这样的人,我心中?始终还是不安。”
云烟捏着帕子,声?音有些颤抖。
“……我讨厌你这样的利用,”云烟也极为诚实,“但说?不上?恨。王妃,我不恨你。”
她道:“我知你一切行为都不是自己所愿,自从嫁给王爷,你自己都寻不到自己的影子。一切要么是听?从婆母之命,要么是顺从丈夫心意。王爷谋逆的好处你不一定能得到,但王爷败了,后果却要你和孩子,甚至是母族一同承担。”
“所以我对你,也恨不起来。”
云烟自己都觉得心痛,“女子生于世间本就不易,你害我既不是本意,又坦诚相待,我也没什么好再记恨的。终究……你我本就是朋友。”
“朋友……”
郑王妃念着这两个字,“娘娘,把我当朋友”
她不是没有过出嫁前的手帕交。
但她家世一般,当年的朋友在?她嫁入皇室后,便慢慢疏远了。嫁给郑王之后,后宅的勾心斗角,前朝的利益纠葛,婆母的苛刻之举,让她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有朋友的人。
她从前也是做着帕子,幻想日后同丈夫孩子过日子的单纯女子。
她不想在?宫里讨好谁,她明明有一副好口舌,却用来讨人欢心。
她不喜欢。
云烟点头,“是,我早就把你当作?好友,不然,也不会劝陛下松口,让你同来南巡。”
她站起身来,看向郑王妃,“不恨你,但是也不再喜欢你这个朋友了。”
“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云烟道:“我很失望。”
“对不起……”
郑王妃垂眸落泪,“娘娘……”
云烟看着她的肚子,忍着心头的难受,道:“终究,我也算是这孩子的叔母。你若是想通了,我自会劝陛下留下它,不管日后富贵还是平淡,起码会保佑它平安。”
她不知道自己这般会不会留下后患,但如今,这个孩子并不是反贼郑王之子,而是她的朋友,赵氏的孩子。
燕珝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她会尽力。
稚子无辜,好好教导,必不会走向它父亲那样的路。
“剩下的……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云烟垂首,“你我也算朋友一场,愿你……找寻到你自己的路。”
郑王妃在?这世上?本就无甚牵挂了,想要见她,也不过是想坦诚将自己那些日子所做的亏心之事告知于云烟,好让自己黄泉路上?安安稳稳,不再煎熬。
她拿起一块糕点,带着苦涩的泪水,尝着口中?的甜腻。
“其实,也挺好吃的。”
宫中?的糕点,味道不会差。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去品尝食物的本味,而是日日执着于自己是在?讨好旁人,所以尝到的,都是苦涩。
“本来就是带给你的,”云烟将糕点往她那里推了推,“你用一些吧,别?饿着。就当是……为了孩子。”
她离开前,回首看了看郑王妃的模样。
赵氏神情宁静,好像她从未来过,只是身前多了些看着就幸福的甜甜糕点。
她拍着肚子,轻声?道:“孩儿,谢谢叔母,叔母来瞧你了。”
云烟眼眶一热,转身走了出去。
茯苓知晓她心情不会好,一路无言陪着她。只听?云烟轻声?道:“茯苓,你说?我本来同她相识的时?候就知道,她对我要么是有目的地试探,要么是有求于我,并非真心……”
“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是会伤神呢”
茯苓默了许久,跟在?云烟身后,道:“娘娘心善罢了。”
云烟摇摇头。
不是心善,同心善无关。
人的心都是偏的,那日那样多的人惨死在?她面前,她除了害怕,并未有心痛。只有看到燕珝,或是郑王妃受伤时?,她才真的心疼。
可能她和郑王妃一样,也在?明知其是谁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交付了真心吧。
云烟眨了眨眼,不让自己的伤心在?燕珝面前表露出来。
她回了屋,同燕珝待在?一处。
燕珝也没问她同郑王妃说?了什么,只是安静地待着,时?不时?看一些孙安送来必须要处理的奏章。
到了傍晚,日头真正落下的时?候,茯苓快步走来,低声?说?了些什么。
云烟放下手中?的针线,那是她之前想要给小侄子侄女做的小衣裳。
静默地看了一瞬,道:“将这些,还有从前做的那些,都拿去烧了吧。”
茯苓点头,将针线收走。
云烟抬首,看见燕珝投来的目光,还是忍不住眼眶泛起了酸。
她道:“陛下,妾今日吃腻了清淡的,晚间吃些酸辣味重的,可好”
燕珝颔首,向她伸出手,让她过来。
“想吃什么便吃吧,在?朕身边,你只用做你自己,不必成为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