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南星普通的一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正摇头晃脑唱诗的李夫子突然停了下来,昏昏欲睡的学子们纷纷惊醒,唯有缩在角落里的步南星仍旧瞌睡点头如小鸡啄米。
坐在步南星身后的裴即安见李夫子的一双眼正看着步南星冒火,赶忙用力踹了一脚步南星的凳子。
“咔嚓”一声,凳子猛地一晃,步南星上身不稳,“嘭”一声磕在了桌上。
“哎呦!裴即安——你干嘛踹我!”步南星登时双手捂住了额头,扭头骂了一声。
但他才骂完,顿觉气氛不对,眼之所见的同窗们包括裴即安皆缩着脖子低着头。
而他身后,还有一股冷气在不断逼近。
步南星这才想起来,这里可不是他的卧房寝居,而是国子监的蒙舍!
这蒙舍虽顶着国子监的名头,却并不在国子监内,而是开设在城北处专供官宦子弟开蒙的学堂。
用他爹爹步故知的话来说,这里就是国子监大学的附属小学。
原本步南星身为哥儿是不能来这里读书的,可惜他的“好爹爹”在今年也就是他六岁的时候,专门找皇帝伯伯讨了特许,让他跟着其他同龄的玩伴一起来蒙舍读书。
想到这里,步南星攥紧了小拳头。
都怪爹爹!不然现在这个时候他还在软软又暖暖的床榻上睡觉呢!
“步南星,你来背完我方才念的诗。”李夫子握紧了手中戒尺,悄然来到步南星身后,出言冷冷,打断了步南星脑中的回想。
步南星立马回过头乖乖坐好,故意睁大眼,仰着头对着李夫子眨巴眨巴,如同夜晚时天上的星子闪烁。
捏着小嗓子嗲声嗲气道:“对不起李夫子,我刚刚太困啦,没有听清夫子方才念了什么诗,夫子可以告诉我嘛!”
这一套动作流畅至极,如行云流水,看得裴即安吃惊地张大了嘴。
而李夫子也没想到步南星竟如此“诚实”,模样又乖巧,反倒叫他心中的火熄了半茬,轻咳了几下之后:“是诗里的《关雎》。”
步南星站了起来,对着李夫子微微躬着身子,做足了认真学子的模样。
如若不是他接下来的《关雎》背得实在太离谱,或许能得一句李夫子的“有乃父之风”的夸赞。
整个学堂都凝神听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此句念得是抑扬顿挫,颇有李夫子读诗的习惯,看来步南星多少还是听进了些许李夫子的魔音贯耳。
李夫子也欣慰地点了点头。
但只这一句之后,步南星的小脑袋便不自觉垂下,咬了咬下唇,磨蹭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参差......野菜,左右......炒之。”
学堂众人皆是一楞,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得步南星自信的下一句,“野菜野菜,好吃好吃。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学堂内爆发出一阵哄笑。
李夫子回过神后,面色涨红,用戒尺狠狠敲了一下桌,瞪了步南星一眼,话语都在颤抖,显然气得不轻,“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呐!”
说完,便重重拂袖离去。
裴即安也笑得前仰后倒,看到李夫子走了后,更是放笑出声,眼角都渗出泪来。
步南星环顾学堂一周,无一不在捧腹大笑。
本来有些懊恼,但看着看着,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裴即安笑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撑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牵住了步南星的手:“南星,你放心,今天这事儿我绝对不会告诉步伯伯和款小叔。”
裴即安比步南星要大上两岁,按理说不该与步南星同班,但他先前两年跟着裴昂和傅玉汝去南方转了一圈,回来时候就干脆与步南星一道开蒙念书。
步南星听着裴即安提到了自己的爹爹和阿爹,翘起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两条淡眉便蹙了起来,与款冬一般的眉梢红痣也愈发明显。
“唉,还轮不到你说呢,我猜啊,李夫子现在定是去翰林院找我爹爹告状了。”
裴即安却没有步南星那样唉声叹气,仍是笑着:“那你放心,今日可是李诵那小子的生辰,贵妃娘娘在福满楼设了宴,请了我们几家一同前往为他庆生,你爹爹现在肯定不在翰林院。”
裴即安口中的贵妃娘娘便是阿依慕,而李诵是阿依慕的儿子,也是康佑帝的第三子,虽只有七岁,但已封了亲王。
话音才落,两人的书童便赶了过来,在匆匆行过礼后,“杨长公子在外头候着咱们呢。”
步南星方才有些暗淡的眸子瞬间一亮,“是杨启哥哥!他来接我们了!”
但他才迈了一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侧头问书童:“那杨睿来没来?”
一书童脸上带着笑,恭敬回道:“只有杨长公子一人,杨二公子没来。”
步南星喜色更甚,“好耶!讨厌鬼没来!”
杨启杨睿便是杨谦与张三娘的两个儿子。
杨启年岁最长,现已有十六岁,颇有杨大学士之风,去岁已中了举人,性情也十分温和,对待弟弟妹妹们更是温柔,步南星最是喜欢这个哥哥。
但杨睿却与杨启截然不同,十岁的他仍是顽劣,最喜捉弄步南星,惹得步南星见了他如同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撒腿就跑。
步南星想见杨启心甚,一溜烟般地跑到了蒙舍外头,果真看到了杨府的马车。
也是此时,马车的车帘被从里掀开,是里头的杨启听到了急匆的脚步声。
他才准备下车抱步南星上来,但却不料步南星人小步子大,不仅将裴即安远远落在身后,还一个箭步直接冲上了马车。
还好杨启反应及时,稳稳接住了步南星,才没叫步南星扑了个空。
步南星扑到了杨启怀中,紧紧搂着杨启的腰,仰着头甜甜地喊着:“杨启哥哥——星儿好想你。”
虽说步家在皇城中早有自己的府邸,但因着步故知公务以及私心的缘故,在步南星短短六年的人生历程中,至少有两年是在杨府度过的。
在杨府,除了杨谦和张三娘对他疼爱有加外,杨启也甚是喜爱步南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记着给步南星带一份,也会保护步南星不受杨睿捉弄。
也是因此,杨启成了步南星除了自己爹爹和阿爹以外,最喜欢的人。
但可惜的是,在杨启中了举人之后,杨谦便让杨启放弃春闱,去南方游学了一年。步南星也已有一年未见杨启了。
杨启准备叮嘱步南星“下次不要跑这么快”的话才到嘴边,便被步南星的撒娇堵了回去。
他悠悠叹了一声,捏了捏步南星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温声应着:“知道啦,我也很想我们星儿。”
步南星学着杨启也捏了捏杨启的脸颊,歪着头看了看,“杨启哥哥瘦了,阿爹说,若是瘦了便说明过得不好,杨启哥哥在外面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说完,还瘪了瘪嘴。
杨启感受着脸颊温热柔软的触感,楞了一下,在听清步南星的话后不由得失笑,“没有受委屈,是我在长个子,自然会比从前瘦些。”
步南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星儿以后长个子也会变瘦吗?”
他收回手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小肚腩,竟显得有些忧愁,“我听其他哥哥姐姐说,要瘦些才好看,那星儿现在是不是不好看呀。”
杨启有些哭笑不得,温柔地牵起步南星的手,“会变瘦,但星儿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步南星瞬间眼弯成月,搂住了杨启的手臂,晃了晃:“杨启哥哥不骗人!星儿好看!”
杨启笑着颔首:“不骗人,星儿最好看了。”
正说着,裴即安也到了马车前,颇有些气喘吁吁,擡手指了指步南星:“你跑这么快作甚!”
步南星嘿嘿一笑,“才不是我跑得快,是你跑得太慢啦!”
裴即安被步南星一噎,重重“哼”了声,但什么话都没说,而是爬上了马车,坐到了杨启和步南星对面,故作斜乜了步南星一眼:“可别说我没告诉你,杨睿今日也是要去福满楼的,等会儿他要是欺负你,你可别往我身后躲。”
步南星搂着杨启的手臂,现在才不怕杨睿,还对裴即安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有杨启哥哥在,我才不怕他,他要是欺负我,杨启哥哥会帮我揍他的!”
裴即安显然没想到杨启回来等於步南星有了靠山,但本能地站了起来,还想反驳什么,却被杨启开口打断了,“好啦,我们要出发了,贵妃娘娘和靖王殿下恐怕也快到了。”
裴即安只好又安稳地坐下,眼睁睁地看着步南星“狐假虎威”,一路上都在对他做鬼脸。
等到了福满楼,整条街早已被肃清,只有杨府丶步府丶裴府还有魏府的马车停在了左右。
杨启左手牵着步南星,右手牵着裴即安上了三楼雅间,在门口,便听到小孩子们的打闹之声。
但在他进门之后,雅间内陡然安静下来。
是杨睿先迎了上来,只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便弯身盯着步南星,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小南星,终於敢来见我啦?”
步南星在看到杨睿的瞬间便将半个身子躲在了杨启身后,听到杨睿的话,更是握紧了杨启的手,但显得有些色厉内荏,“谁不敢来见你啦?反正不是我!”
杨睿低低笑出了声,但在看到杨启略带警告的眼神后,直起身耸了耸肩,对着杨启叫了声“哥哥”,便回了座位。
随后,杨启牵着步南星和裴即安也落了座。
身边位置坐的是魏子昌与孔文羽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名叫魏显丶魏昱,方才雅间内的打闹之声就是他们俩弄出来的。
魏显和魏昱差不多与步南星同岁,但与步南星不同的是,他们好像有些害怕杨启,听到了杨启的脚步声就不敢出声。
他们先是乖乖对着杨启问了声好,才看向了步南星,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南星,好久不见。”
步南星对着他们兄弟俩也回了个笑脸:“阿显阿昱,好久不见。”
魏子昌是刚从外调回京中为官,两个孩子便与步南星他们生疏了些。
杨启扫了眼雅间剩馀的座位,对着杨睿道:“父亲母亲他们呢?怎么只看到外面的马车,不见他们的人?”
杨睿抛了颗松子入口,咬得松仁嘎吱作响,“出去迎接凤驾了。”
杨启点了点头,刚想再问些什么,便听得外头宦官传唱之声:“贵妃娘娘丶靖王殿下到——”
杨启连忙领着步南星他们起身来到雅间前,行过宫礼:“问贵妃娘娘丶靖王殿下安。”
“都免礼,家宴罢了,不必如此生分。”淡淡异香伴随着清铃一般的声音传来,是阿依慕走在最前。
“母妃说的是,不过是聚在一起为我过个生辰,若是拘礼太过,反倒不好。”说话的是阿依慕的儿子,当今康佑帝的第三子,靖王李诵。
李诵虽比步南星大不了多少,但这句话却是如同大人般,说得滴水不漏。
步南星听到李诵的声音,猛地擡起头来,“靖王哥哥——生辰快乐!”
李诵显然一怔,但随即笑了笑,对着步南星点了点头:“谢谢南星。”
阿依慕微微转过身,对着站在她身后步故知一行人:“都站着做什么,进去吧。”说罢便牵着李诵的手率先入了雅间落座主位。
步故知与款冬他们也都纷纷落座自己孩子们身侧。
等到侍宦们上齐了菜,关上了雅间的门,雅间内的氛围骤然轻松了不少。
是阿依慕先开的口,她看着坐在步故知与款冬中间的款冬,故意打趣道:“方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我可是听到了南星的一些趣事呢。”
步南星显然没意识到阿依慕说的是什么,乖巧地回话:“是什么趣事呀娘娘。”
阿依慕掩唇一笑,“那就要请我们南星再背一遍《关雎》了。”
步南星瞪大了眼,李夫子的消息怎么会传得如此之快!
但很快,他扭头看向正在往傅玉汝怀里钻的裴即安,一种被背叛的伤心十分生动地展现在他稚嫩的脸上。
阿依慕自然看得出步南星与裴即安之间的“暗潮涌动”,“南星别怪即安,即安说的没错,你爹爹今日确实不在翰林院,但奈何李夫子将此事告知了周大学士,周大学士又恰巧碰到了你爹爹,这才让我知道了南星今日趣事。”
步南星一听自己的爹爹步故知也知道了这事,赶忙学着裴即安往款冬怀里钻,试图寻求阿爹的“庇护”。
不等步故知有何反应,但步南星的这般模样,倒是使得在座的众人皆笑了起来。
裴昂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步南星,也是觉得有趣:“我倒觉得南星说的没错,野菜野菜,好吃好吃,哪儿有错了......哎呦!”
傅玉汝面上带笑,但悄悄在桌底掐了一下裴昂。
裴昂“哎呦”之后,立马噤声不言。
孔文羽有心为步南星解围,“是呀,况且南星年纪还小,背不下那些生涩难懂的诗呀赋呀的也是情理之中的。”
孔文羽这般是因为他知道,虽众人皆以为,步故知与款冬若是有了孩子后,步故知定是个“慈父”,但实际上,步故知对步南星并未有多“慈”,反而是十分严格的,不然也不会为了步南星的开蒙之事求到了康佑帝面前。
款冬也在这时出声,看向了眉头微蹙的步故知:“夫君,南星确实还小,下回让他再认真些就可以了。”
步故知没想到,他还一言未发,竟有裴昂丶孔文羽和款冬先后为步南星“求情”,眉头瞬间舒展,轻笑了声:“我哪有怪罪南星的意思,只是在想其他事罢了。”
张三娘在此时接了话:“为靖王殿下庆生的家宴还要分心,晏明呀,你该自罚酒三杯才是。”
杨谦随即也附和道:“是了,说好的家宴不论公务,晏明竟不专心,该罚!”
步故知有些哑然,显然没想到这个“罚酒”理由,但很快举起了面前的玉杯,仰头倾杯而尽,酒有些烈,让他饮尽之后轻“啧”了声:“这酒确实不错。”
傅玉汝晃了晃面前的酒杯,看向了款冬,眉眼之间尽是笑意:“这还是冬儿的功劳呢,若不是他接下了酒铺生意,还想法子找工匠改进了酿酒工艺,这么好的酒可就无处可寻了。”
阿依慕顺势也举起了杯,对着众人道:“那便都饮一杯吧,为了诵儿的生辰,也为了不辜负这良宵美酒。”
酒过三巡,侍宦从侧门入,附耳阿依慕,阿依慕点点头:“那便擡上来吧。”
随后,雅间门大开,从外擡进了一个小型的鳌山灯,显然是按照正常鳌山灯的比例做的,虽小却不失气势。
鳌山灯中间两条高耸的鳌柱缠着金龙银凤,口衔燃灯,亮如白昼。鳌山四周还有骑青狮丶跨白象的女仙君,绕山飘浮,恍若仙境。
为首的侍宦将鳌山灯放置妥当后,先是对着阿依慕一礼,再对着李诵行跪拜大礼:“这是陛下为殿下准备的生辰礼。”
李诵有些惊喜,连忙站起来虚扶了一下为首的侍宦,又对着阿依慕道:“母妃!这是父皇送我的!”
阿依慕揉了揉李诵的头:“母妃听到啦。”
款冬有些不明白阿依慕和李诵为何如此惊喜,偏过头低声问了问步故知。
步故知也低下头,与款冬接耳:“鳌山灯虽是春节元宵时宫中的节灯,但若是作庆生用途,那便只有圣上丶皇后丶太后还有太子可用。”
款冬小小讶异出声:“那圣上送这鳌山灯过来,岂不是......”
步故知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隐瞒之意:“是,圣上正有册靖王为东宫之意,今日圣上召我入宫也是为了此事。”
他略微沈吟,“不过因着贵妃娘娘是异族贡女,此事恐怕要从长计议,或许还会再生变数。”
款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很快,众人又开始玩笑起来,觥筹交错,酒酣意尽,直到后半夜才皆兴尽而归。
在款冬抱着步南星上了马车之后,杨启却来到了步故知身边,先是对着步故知行了晚辈之礼,再诚恳开口:“请问步伯伯,过几日,我可以带南星去郊外庄子住几天吗?南星之前一直说,想去郊外看看秋景,我寻到的这处庄子很是不错,若是步伯伯和款小叔有意,也可同去。”
步故知酒量从来不好,此刻有些醉醺醺的,但还是凝神想了想:“也好,到时还要麻烦启儿替我多看顾南星。”
杨启面上一喜,目送步府马车远去。
树梢月下的红叶在此刻随着微风静悄悄地落下。
一如少年心事。
【全文完】
终於全文完结啦!!!
诸君,有缘下本再见!期待和小天使们在下个故事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