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奇有一次说“听你的听你的”的时候,刘青吾淡淡地回复说“师姐定好通知我就好”,就挂断了电话。
一起去饭店的时候,周垳约着刘青吾同行。周垳说起乔增德的骂声,刘青吾问她:“周垳,你觉不觉得他在强奸学生的意志?”
周垳大叫起来:“你研究女性太敏感了,哪有那么夸张?”
刘青吾不说话了。她发现,原来,在同一处境中,人所感受到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
她思考着新的问号,同样的处境,为什么有些女性可以忍受,有些女性无法忍受,哪些女性可以忍受,哪些女性无法忍受。
崔玮天、王奇、包霜蕊、周垳、乔其、安之南......
名字一个个掠过脑海,没有一个是小说里的那几种女性。
刘青吾明白了,小说作者是男性,男性无法想象女性。那么,按照男性文化教导成长起来的女性,其实是“父亲的女儿”,那么她们能够随着学历的提升、论文的写作,突破以往成规的教导吗?
那么,其实,是不是这样的“女性”也无法想象女性?
刘青吾见过崔玮天的新女友了,和乔其只是胖瘦不同,工作的种类、思路、言谈,甚至外形,都和乔其很是相似。
刘青吾不知道怎么命名,“女儿”,女的儿,那暂时把乔其这样的女孩叫“女男人”好了。
刘青吾见到乔其,活脱脱一个小乔增德。
刘青吾问孙平尧,乔其喜欢自己的父亲吗?
孙平尧把嘴巴努得老长:“她?哼!喜欢还用跟她爹干仗?!爷俩针锋对麦芒!”
瀛京的冬天正值零下十几度,乔其里头穿一件短袖t恤,外头套一个短款黑羽绒服。她进了餐厅包间,马上把羽绒服脱下来,露出白白胖胖藕节一样的胳膊,然后掏出一盒秀龙烟。
乔其见刘青吾是短发,便先朝刘青吾努一下下巴,抖抖烟盒:“来一根?”
刘青吾摆摆手,笑着说:“谢谢,不会。”
乔其有点意外。乔增德在家没少骂这些学生,但至少刘青吾看上去就不是父亲乔增德说的那样。“谢谢,不会。”简短,温柔,礼貌。
乔其忽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寒暄着:“真是好孩子。一看就很乖。”
刘青吾笑笑,不再说话。不说话,顶多是“内向”,但说了话,就不知道要受什么编排了。
乔增德开了口:“哼!穷人家的孩子就是啥也没见过。”
孙平尧叹了口气,转头绕过王奇,看着刘青吾问:“青吾,你听你老师会说话吗?”
刘青吾还是笑笑,不发一言。
王奇坐在孙平尧旁边,迅速把包好的红包放到孙平尧的腿上,然后举起杯大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来,咱们师门一起为乔教授庆祝生日。”
乔增德脸上喜滋滋地笑着,孙平尧忙把手从红包上拿开,和乔增德碰一下杯,又赶紧把红包打开。
乔增德不开口,饭桌上的学生就两个脑袋凑一起,互相转移着尴尬。
坐在乔其旁边的李升见乔其抽着烟,笑着说:“我来陪一根。”
乔其笑笑,递过烟盒和打火机,没一会儿,两个人跟前就烟雾缭绕了。
孙平尧清点完红包,往乔增德耳朵旁凑凑,低声说:“六千!”然后低下头,把红包坐到屁股底下,就端起杯子喝口水。
孙平尧的声音再小,刘青吾觉得饭桌上的人也都能听到。
没有一个人接话。
刘青吾看一眼乔增德,他脸上没有笑意。想必,这六千,少了。
六个学生,每人一千。
乔增德终于开始了开场白:“众弟子有心了。今天虽然是我的生日,但不零不整的,我上头还有老父亲,本来不想大过,但大家有心,心意我领了。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不愿意让你们为难,你们师母也爱热闹,我就勉为其难。哼哼,哎呀,我半辈子就被这狗皮膏药黏住了......”
“乔增德!”孙平尧厉声喝道,“你怎么说话呢?你会不会说话啊?”
乔增德上下嘴唇吧唧两下,满足而腼腆地笑着:“哼哼,话都不让我说,我这辈子就给这娘俩卖命,她们就拼命地剥削我,就像你们学生一样......”
刘青吾悄悄闭上了眼睛,然后又悄悄睁开,心里默默想着自己的论文。
乔增德话音落下,乔其也举起杯,感谢在师父的带领下,大家对她事业的捧场。
乔增德粪坑一样的嘴腹泻一般自夸了快一个小时,忽然转移话题,抛出一个消息。他卖着关子,猪八戒似的左右看看,见众人都放下筷子杯子一齐望着他了,他才昂起头,一脸骄傲地说:“图书馆有个编制岗位,我还有权力做决定。名额不多啊哈哈哈。就是工作清闲了些。”
李升抢先答道:“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留在图书馆这座宝藏工作,我挺愿意的。老师您有这样的机会多考虑考虑我哈哈哈哈。”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垳紧接着说:“我也愿意,清闲点也挺好的。”
穆凡已经结婚,工作要随着丈夫,但她也马上表态:“这个机会我是干眼馋了。”
张石在瀛京第二师大工作,刚刚加入乔增德的博士团队,他嘿嘿笑着:“我也和穆凡师姐一样,干是眼馋的份。”
大家笑着,互相碰碰杯。孙平尧的门牙露出来,也哈哈笑着:“你们老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好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刘青吾心里冷笑着。她见众人争先恐后,还是笑笑,没有说话。
乔增德看看刘青吾,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不说话。乔增德有些气恼,但也感到有点惊讶,刘青吾的性格比他想的刚直多了,也有城府多了。
刘青吾对乔增德的任何操作都不感到意外。很简单,出于她对乔增德的认识。
乔增德只有乔其一个女儿,他嘴上是骂着老婆孩子,但钱不还是给老婆孩子花吗?眼下,乔其还没有成为商业巨鳄,刘青吾从她运营的模式推测,这一次乔其做的事十有八九还得黄。乔增德是个连根针都能拿回家的人,如果真有像他刚说的那么好的工作岗位,乔增德会留给学生吗?好歹也做过十几二十年的院长,就是这样选人用人吗?
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一岗位而使同门相互“竞争”离心离德。暴君从来不希望臣下有任何联合的可能,在鱼群中投入一条鲶鱼,鱼群才会奋勇争先。导师一个牛皮就能再度钓上红包,就看哪条锦鲤能咬钩了。
乔增德没有接众人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一个月不知道拿多少奖,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到了瀛京艺科大学,给公家办事,什么都能办成,要给自己做点事了,什么都办不成。我就是大公无私,哎呀,咋整!天生当牛做马的命!”
众人哈哈笑着,王奇率先举杯赞扬乔教授劳苦功高。众弟子纷纷起身与乔增德碰杯。刘青吾也起身,混在人堆里,和众人一样,露着笑脸。
给公家办事能办成,那说明,人家看的不是你乔增德,看的是“公家”这个平台;给自己办事办不成,那要看你办的什么事怎么办的事。但这大公无私一词,真贴不到你脸上。
乔增德当然不能说,他给自己办的事是什么事。
刘青吾打定主意,绝不会让乔增德从自己口中听到自己任何真正的想法,绝不会让乔增德从自己脸上看出自己任何真正的想法。
一顿饭,就这样吃了个稀奇古怪其乐融融,直吃到饭店打烊。
众人散去,乔其先行回家搞创业。刘青吾和周垳陪同乔增德和孙平尧回到学校,一路无话。但待周垳回了宿舍,乔增德和孙平尧却把刘青吾叫到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