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田中想起自己种下的树,现在已经亭亭如盖,可是樊崇峻说的“不倒之青山”他还没有见到。
他不忍心再反驳樊崇峻,他知道今日一别,将成永别。
钟田中拖着苍老的躯体,黯然回到自己的居所。他知道樊崇峻与鲁哥迅一样,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樊崇峻没有告诉乔增德,他的博导钟田中来过。樊崇峻看乔增德涨肥的脸上没有一丝快活,滔滔不绝讲着他自己的受害史。久久地,樊崇峻不知道应该对乔增德说些什么。
知足,知止。非有大德上智之人,难以明白。
乔增德向樊崇峻下着保证:“樊老师,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您放心,我绝不会堕落!艺科大学尤小桦教授说得好,就是干!您放心,我就跟他们干到底。他们那点学问,怎么能比得上我?我可是受了您的真传!您教导我一辈子说真话,我感念在心,没齿不忘。”
乔增德声泪俱下的样子,樊崇峻不忍再看。他细细看着孙平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孙平尧。
就这么一个人,乔增德就迷住了?樊崇峻叹口气。
乔增德见樊崇峻不说话,心下更确认:“看吧,樊崇峻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樊崇峻分明是在怪罪孙平尧你这个狗皮膏药毁了我这不世之材!”
孙平尧不敢说话。樊崇峻不喜欢女人,她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是应该更像女人一点还是不像女人一点?她的念头左右游移着,在男与女之间混沌着。乔其她是知道的,乔其是她的女儿,但乔其是男的,那樊崇峻和蓝先生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孙平尧一瞬间决定,自己还是女人点好。
樊先生之所以喜欢男的,孙平尧瞅瞅乔增德,心里默默想,说不定那“义子”就是和称呼蓝先生“朋友”一样的意思。和乔其一样。乔增德心心念念樊崇峻,谁知道他是什么心思。说不定乔增德还动心了呢。男人喜欢男人,不就是因为没有见过真女人吗?乔增德不就是为了我才回的长天?
孙平尧想到这儿,对自己的女性魅力自信了几分,她露出对扣的门牙,冲樊崇峻莞尔一笑:“樊先生,您歇歇心神,尝尝我给您做的牛肉,我炖得可烂糊了。”
樊崇峻这才开口说了句“好”,让乔增德扶他坐起身。
孙平尧喜出望外,马上打开保温盒,把她精心炖了两个小时的牛肉盛在小碗里,浇上两勺汤汁,仔细吹一吹,然后撅起屁股,把牛肉喂到樊崇峻嘴里。
樊崇峻细嚼慢咽,一块牛肉吃了足足有一分钟。孙平尧和乔增德不敢说话,翘首盼望樊崇峻对牛肉的评价。
樊崇峻什么也没说,咽下去后又指指孙平尧手里的白色小碗,意思是再来一块。
乔增德嘿嘿笑着,孙平尧又撅起屁股,把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牛肉放进带点汤汁的小勺,像哄小时候的乔其一样,把小勺放进樊崇峻的嘴里,然后轻轻往上一掀,连肉带汁就进了樊崇峻的口腔。
樊崇峻还是细嚼慢咽。牛肉的汤汁顺着他皱巴巴的嘴角流出来,乔增德抱着他几十斤重的大肚子马上站起来,扽出袖口替樊崇峻擦擦嘴角。他还记得樊崇峻是个极整洁严谨的人,就连躺在病床上,他的病服都格外干净。
樊崇峻摆摆手,孙平尧又劝道:“樊先生,多吃点吧,牛肉已经炖得够烂了,好消化。”
樊崇峻还是摆摆手。孙平尧看看乔增德,默默地把碗和保温盒拿出去刷洗。
樊崇峻看着乔增德,不由得叹口气:“增德,谢谢你和你太太前来探望我。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说。人生关键处只有几步,错过就错过了,没有回头路。你这些年很努力,也作出了成绩,可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要想清楚。你已经是教授了,比我的职称还要高,成果比我也要多,心里要常存善念,敦品修德......”
樊崇峻咳嗽起来。
乔增德拧着眉头,喘口粗气抬起肥胖的屁股,想给樊崇峻拍拍后背。
樊崇峻又摆摆手。他觉得累了。
有些话,他原不想说,可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又担忧起来。他看一眼乔增德,停住了话头。八十岁的将死之人说的话,还能打动五十多岁自视甚高的大教授吗?
樊崇峻自嘲一样摇了摇头。
孙平尧和蓝先生走了进来。樊崇峻看看蓝先生,蓝先生心领神会,温和地对乔增德和孙平尧说:“增德,感谢你们,你们有心了。樊先生常跟我念叨他的这些学生呢。”
乔增德喜滋滋地笑着,能得到樊老师的认可和夸奖,他心里又有了战天斗地的底气。樊老师是学界泰斗,他又得樊老师的真传,瀛京艺科大学谁能比得过他的学识?
蓝先生挂念地看一眼樊崇峻,微笑着对乔增德和孙平尧说:“增德,让樊先生休息休息吧,等他病好了,你们师生再好好相聚。”
乔增德和孙平尧恋恋不舍地辞别樊崇峻和蓝先生,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就是和樊先生的最后一面。
出了医院大门,孙平尧挽着乔增德的手臂,带着五十多岁的娇气问:“咋样?我的手艺还是挺受认可的吧?”
她等着乔增德对她的夸奖。
乔增德沉浸在樊崇峻对他的夸奖中,心情大好。他仰仰脸,呼吸着瀛京入冬后清清冷冷的空气,吸溜着鼻涕“嗯”着:“樊先生在人生弥留之际饶恕了你。”
孙平尧一听“饶恕”这个词,好心情马上化为愤怒。她抬头望望医院的方向,好像生怕樊崇峻和蓝先生看见听见一样,压低着嗓音吼着:“乔增德,你怎么说话呢?什么‘饶恕’?你看小说看得怎么那么会瞎联想?”
乔增德上下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像老牛吃草一样来回嚼着嘴唇:“你看过几本书?还指导我?你害了我一辈子,到现在还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你以为樊先生不恨你吗?他一辈子爱才惜才,当我是亲儿子,没有我,你能见到这么有学问的人?”
孙平尧气得眼圈泛红,手里的保温盒砰地砸向乔增德。她一转身,伸手拦下出租车,气呼呼地上了车。
司机头也不回地问:“去哪儿?”
孙平尧不说话。
司机抬抬头看看车前镜子,又问:“现在走吗?”
孙平尧还是不说话。
司机有点不耐烦,但看到后头有一个胖子正疾步赶来拽住了车门,司机就收了声。
乔增德气喘吁吁地拱进出租车里,身上满是保温盒里洒出的汤汁的味道。他大气还没喘匀,就数落起孙平尧来。
孙平尧扯开出租车门,换到副驾座位上,强忍着眼泪冲着司机大吼一声:“师傅,瀛京艺科大学!开车!”
司机扭头看看车窗外,忍下平白无故受到的呵斥,满载一车抱怨,驶向目的地。
一路上,乔增德的嘴巴就像上了膛的机关枪,等到司机停了车,他还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刚才悲喜莫名愤恨不已的情绪里。
司机目送着乔增德和孙平尧的背影,摇下车窗,往外吐了一口痰,自言自语道:“这他妈的就是大学教授夫妇?!这艺科学校果然差劲。”说完,他一脚油门驶离了瀛京艺科大学门口。
瀛京冬天的天空总也擦不干净,刘青吾站在图书馆明亮的玻璃窗前,向外眺望着。她老远就看到乔增德肥鸭子一样蹒跚的样子,和孙平尧一身黑羽绒服裹着的虾米背。
她没有表情,静静站立,静静注视着罗宇和王英杰盛赞的伉俪。罗宇结婚,邀请了这一对恩爱伉俪当主婚人,刘青吾很是好奇,罗宇究竟从这一对伉俪身上看到了什么。
人,好不一样啊。刘青吾想起崔玮天的话。
楼前银杏树叶悄然飘落。刘青吾静静心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看表。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想必乔教授是去往餐厅,此时下楼吃饭,十有八九要碰到他们。
张一三的办公室就在楼下。
刘青吾每次到图书馆都心有余悸。宿舍、图书馆、餐厅,三点一线的生活,有两点她都不能心无旁骛。不是怕碰到乔增德,就是怕碰到张一三。
刘青吾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宅人。
她看看自己不知不觉间胖起来的手,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打球了。旧队友已经毕业,新队友,她没有心思联络。新认识的同学,不是这个教授的学生,就是那个教授的学生。
这些教授的大名,乔增德都骂过。没有人能从乔增德嘴里活着出来。不是忘恩负义,就是鸡鸣狗盗。
那些教授也会在学生面前骂乔增德吗?他们的学生都跟自己的教授同仇敌忾吗?
一想到这些绵延不绝的口舌是非,刘青吾就感到众声嚣嚣,厌烦不已。
为了一个观点?为了一种真理?为了切实的利益?为了教育?刘青吾觉得都不是。可是纷争似乎就这样顺着一个个师门一届届的学生延续下来,好像年轻的学生从五湖四海赶来,就是来学这些嚣嚣之声的。
刘青吾绝不肯让乔增德的思维和观念流传下来,所以闭口不谈。她总觉得乔增德身上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蔓延。张一三的事,刘青吾也从未讲过,因为她知道,不讲就可以“无事”,但如果讲出来,就变成了事。
有些事需用智慧大事化小,有些事需靠哲学见微知着。能过去的事叫故事,过不去的叫事故。
可她觉得,只要跟乔增德沾上边,不要说事情,就算只是一句话,都可以演变成一场灾难。
她还没有去找王奇,王奇的电话却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