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D吐 作品

第73章 下马威(第2页)

 王奇大脑混沌,她自嘲,确实像乔教授批评的那样,学文学的逻辑差。

 奔波一天,王奇的脖子已经僵硬,乔教授不吝指导,她连嘴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话。看乔增德气愤起来,王奇有些头疼,第一天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新导师。

 这位导师虽说好像很舍得夸自己,但或许这就是读书人的自得吧。他好像也很舍得夸自己的女儿,但如果是女儿听到做父亲的这样夸她,或许也会高兴吧。王奇在心里为新导师找着合理的理由,努力理解他话里的逻辑。

 乔教授一口气旁征博引,思维里尽是批判,第一次见面就讲这么多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肺腑之言,这是把我当信任的人,虽说有点儿......嗯,王奇搜索着词汇,有点儿......王奇形容不出,但那也是真性情。

 “您真是见多识广。”王奇努着自己的头跟着乔教授肚皮上的手统一节奏,腰背窝住小肚子,隔着四米五的距离仰望着自己的新导师。

 粗声细嗓儿一口气蹦完这些话,乔教授又停顿了。他像没有听到她的恭维,脚下踩着缝纫机,沉默地坐在窗前。

 望过去,他背后的白杨柳树在未落晴好的斜阳里绿影重重。办公室两扇大窗,乔教授独占一扇,倚背瘫坐,霸气外露,灰色t恤衬着白脸白头,好不威严。

 王奇深感自己孤陋寡闻,怕继续暴露自己的无知,一句也不敢多言,浑然忘了脚边包里滑溜香弹的牛肉丸。

 “咹,我从北东师大来到艺科大学,这个学院是我一手创建,这帮瀛京坐地户懂什么呀,一天沉浸在中国的老舍说的古国旧梦里,呜呜喳喳那样,还贼看不起外地人,我到这儿来,兢兢业业,没办法,天生劳碌命,呵呵哼,娶了个太太,呵呵哼,就知道捡现成的,一点儿也帮不上我,不光帮不上我,还总是剥削我,不像成秉缘,借着夫人的光又情商极高极会钻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做学问,他那个太太,白虹晓,哎呀,啧,长得......”乔教授脸上的肉们挤到一起摆出嫌弃的姿势。

 王奇偷偷掐一下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专心听乔增德授课,生怕给乔增德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成秉缘也能下得去嘴,啊哼呵呵呵呵,这就是情商,不得不佩服他这一点儿,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情商高,对自己够狠,博士选题又好,有得挖,他就是有你们广府人的心机,我就是吃了太善良的亏,孙平尧咹你师母,资产阶级小姐小市民混合物,天天狗皮膏药似的生怕我踹了她,一天到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追求我,我母亲也劝我,我又是最孝顺的,最听我母亲的话,一辈子被父母剥削,咱又不能不负责任,嗯呵呵,所以说鲁哥迅是最深刻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现在你师母骂我活该,呵呵呵咳,她说的也对,想想父母也不是全对,都是人,也都自私,穷人家的父母尤其自私,这既是瀛洲国传统文化里最虚伪的地方,这自私是打着最崇高的旗号进行的,父母没有见识,孩子一辈子走弯路。”

 王奇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不光觉得自己无知,当乔教授再一次提到鲁哥迅时,她觉得鲁哥迅批判的奴性就在她自己身上,她很怕世事洞明的新导师看出来,紧张得手心都渗出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乔教授伸了伸脖子,乜斜着眼珠子,从王奇脚边的包往上,瞪住她:“咹!我最烦你们南河人,历史上那么多灾难为什么偏偏你们南河最多最惨?穷人就是活该!你们南河人最有劣根性,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鸡毛蒜皮偷鸡摸狗忘恩负义无利不争,还总造谣!“

 乔增德的腿颠得更快,语气更加急切:“不要小看这些灾难对人心的影响,人在饥饿穷困里是没有道德的,所以你们南河人毫无底线!你们南河出了作家文震涛,写的那个惨啊,那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我在朝北,黑土地地大物博,就是养活了你们那儿来的氓流、嚚民!朝北花松江、白长岭,尽是好东西,鱼那个新鲜,随便一挖就是胳臂那么大的红薯,我那时候又是生产队队长,极有管理天赋,别的队种的粮食都不够吃,我家都吃不完,咳,怎么能挨饿挨到卖老婆卖孩子吃人肉呢,这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永远等靠要,好吃懒做等着别人去救,放羊生孩子,生孩子放羊,几辈子巨婴,几辈子也觉醒不了,老调子永远也唱不完,鲁哥迅的铁屋子,万-难-破-毁----”

 乔教授绝望地哀嚎出最后四个字,眼泛泪光。

 他的目光从南河横扫朝北,再从朝北横扫到瀛京,像苍蝇一样转了几圈,最后叮在王奇脚边的包上,又立即收回进眼皮。

 王奇僵硬得动弹不得,她被乔教授一口气说出来的词劈里啪啦地打懵了。

 乔增德说出的每一个词都严重到极点,这类书面语出现在小说里、文献里、上课讲授上都不稀奇,但在与人的交谈中,王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严厉已极的措辞。她一下子被这些沉重的帽子捂住了。

 学了七年文学,她从未听过围绕着小说还能有这番高论。

 她本硕以来的知识、情感、思想,在新导师滔滔不绝的真知里毫无价值,怪不得硕导黄华秋混不出来呢。

 她耳朵听着乔增德独特的授课,脑袋里想着乔增德的话。

 南河人名声不好,劣根性也确实存在,我爸我妈和我都有南河人的习气。王奇为自己出生于南河深感耻辱,这耻辱不由她决定,这太不公平了,怨谁呢,王奇感到莫名的怨气在滋生。我爸虽说在南河大学当副校长,但骨子里总少不了献媚气,总把吃亏当成高尚,我妈没少和他怄气。

 王奇不自觉地接受着乔教授颠覆性的启蒙,她认同乔教授的某一句话,但不是全部,可是要反驳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乔教授口若悬河,让她感到头昏脑胀,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的思维。

 父母对孩子的好是理所应当,孩子需要父母帮助也是正常,她从没有想过用“剥削”“巨婴”这些巨石一样的词形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

 王奇心里不太同意乔增德的话,可是那不是乔增德,那是鲁哥迅。

 鲁哥迅毕生彻底的反传统,王奇知道;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王奇也知道;那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肯定就对他的母亲厌恶吧?王奇推断着。

 可是,王奇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世上哪有一百分父母?又有哪个孩子在一生中没有怨恨过父母?

 一家人,生气是有的,委屈也是有的,吵架拌嘴也是有的,极端的父母也确实存在,但人到了五六十岁,自己的孩子都读了大学,还会像乔教授这样痛斥父母为“剥削”吗?他自己已经是院长、教授了,还需要父母为他做什么呢?

 王奇不敢说话,她不知道乔教授的父母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女儿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连着刚才他讲的那些名字,乔教授也没有讲具体的事。

 王奇感到眼前的这位教授深陷在无尽的怨恨中,她觉得自己正在受着一种传染,她的思维停宕,但前两个月跟妈妈吵架时候的恨意却在认同着这位导师。

 为人师长传道授业点拨迷津,可化解无数恩怨,但恶魔催诱,却能断亲灭伦,助长怨恨。愚孝实不可取,但打着彻底反传统的名义,心怀叵测以己度人地离间正常的亲情,疾言厉色地蘸上盐水鞭笞他人伤口为启蒙,则更为暴虐。

 乔增德的话如风如火,两个小时后,烧断了王奇对父母的信任,也如绳索,绑住了她现在及未来一切合理的求救。

 王奇忽如远嫁的怨妇。退,无温暖父母的庇护;进,如遇顽石。

 这位“知名”教授的高见,她没法完全认同,每当身体里发出反驳的声音,她又即刻否定着自己的感受:“那必然不是教授的错,不然怎么可能在学界有立足之地,那一定是自己的无知,他刚才讲的很多话我都不知道。”

 王奇觉得自己大脑里某个零件脱落了,她一时间无法再识别出自己。从未深刻确信过自己,但内在自我崩塌时却如此轻易。

 乔教授从哀嚎中恢复过来,继续尖细着嗓子说:“知道你们的父母帮不上你们什么,我就是心软善良忠厚,收你们来作博士,这就是再生父母的大恩大德,啊?我能有什么回报啊?啊?呵呵嗯,你的试卷我看了,说实话哎呀答了些什么呀,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但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我也不忍心给低分,对学生还是要因材施教,多鼓励,张生洪还是你们南河人呢,我最烦的就是你们南河人,他就不让你过,我怎么好言相劝让他体谅莘莘学子求学的追求,他就是坚决不肯让你过!还要拿走我招博士的名额。你们女孩子也是,能力不行非要读什么博士,惹出多大的麻烦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扛着,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受累的命,你师母总说我施恩不图报,她当年就看上我和北东师大的那帮人不一样,总是为别人争取利益,为了你的事,我前前后后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我都亲自去找校长,不惜得罪招生办,强硬坚决到他们造谣说我收了好处才非要收你,这也就是关起门来对自己的学生讲,博士那都是自己的亲儿子,说出去谁信呐,他们自己收个学生明码标价,十万入学,二十万的包办,要是学生再有点儿背景,毕业论文工作分配一条龙服务,谁信我清清白白一心为公呐!嗨,好人没好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学校园也不是象牙塔,都是你死我活。”

 王奇头晕目眩。

 “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

 乔教授这一句话彻底轰毁了王奇的自信。

 从小优秀到大,虽然她妈妈也挑剔她的不是,也不太支持她快三十了还走南闯北地读什么博士,但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母还是高看了她一截。可是,原来这不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考上的博士,是被勉勉强强格外施恩捞起来的。

 王奇觉得自己差劲极了,她简直像个贼人一样心虚,一切都不是光明正大,原来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父母如果知道这博士不是她自己考上的,那得多失望啊!

 不行,不能跟他们说。说了,我妈说不定更看不起我。

 王奇心里如添大山一样堵得想哭,她对自己的能力深感怀疑。

 乔教授不待王奇答话,接着说:“做人呐,我最看重的就是知恩图报,越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越能取得成功,啊?行,第一天见面,你也算顺利地入了学,时间不早了,回去多读书,要低调。”

 王奇咽了咽口水,竭力镇定,她弯腰拿起地上的包裹,慌张地递给乔教授,自感形秽不堪,怯怯地说:“老师,这是我从府广给您带的礼物。”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

 乔增德并不伸手去接,他两手拍拍肚皮,眼睛看着看不见的前列腺,宽宏大量地说:“我家那个条件什么都不缺,你大老远的带来,也算有孝心。呵呵呵嗯,今天就不讲了,回去吧,第一次给你上课知识讲多了怕你消化不良,我这学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你就能领会的,既然收了你,我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就要珍惜,做学问,要有见识、学识,还有情商!”

 王奇讪讪地笑着,用力点点头,从办公室会客的联排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鞠躬地说着“谢谢老师”,满怀感激与愧疚,带着差劲到极点连自己都看不起的自己,一脸通红地退出了乔增德崭新的办公室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