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优秀的导师比家风正派的大家长影响要大,借助高校平台确实可以育英无数,桃李天下。各英才相互切磋、辩论,互相帮助、提携,好者益好。几个好的师门联合在一起,几代师生可以说蔚为大观,皆为社会中流砥柱。青年学生如果没有这种导师师门,想单打独斗在学术道路上闯出名堂,几乎不可能。所以,选定谁做导师,导师的学问、学术地位非常重要。
徐君铭已经做了多年研究员,他自己也带学生。他所在的奉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虽然没有北东师大那么着名,但作副所长的他,自认为有能力做好学术研究。虽然真正待生如子的老师他并没有见过,他自己也并不是待生如子的老师,可能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也算尽职尽责。这只是一种不需要过多思考的常识。
生活在常识中的人,往往不会事先预料极端的情况,没有见过刷新底线的人,也就难以想象教师群体中会存在这种人。电影小说中或许有,但那是作品,艺术来源于生活是不假,徐君铭自己也研究小说影视,但从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对号入座,只是研究而已。他文章写得虽好,但当现实真正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大脑发懵,难以相信。
徐君铭第一次去拜访这位三十出头就是破格儿副教授的乔教授,自然毕恭毕敬,出于对长者的尊重,出于对教师的尊重,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出于对教授的尊重,出于对想象中学者的尊重。
徐君铭的母亲叮嘱他带上两瓶瀛洲国酒台茅。三瓜俩枣的可拿不出手,礼多人不怪。
徐君铭笑笑,跟母亲说:“妈,都是教授了,哪有人收这么重的礼。”
母亲正色道:“铭儿啊,你当老师不收礼,可不代表别的老师不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其实是礼多人不‘坏’。起码要表现出咱的诚意,也不要让人小看了你。”
徐君铭觉得母亲的话是没错,但要给教授去送礼,他多少有点儿难为情。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徐君铭带上那两瓶台茅,外面包上一层旧布兜,就去了乔教授办公室。
乔增德听明来意,眼角打量了一下徐君铭手里的布兜,徐君铭立即说:“乔教授,这是两瓶台茅,第一次见您,光知道您着述丰富,也不知道您喝不喝酒,您别嫌弃。”
乔增德鼻子里“嗯”了一声,有了点儿笑意,朝沙发努努下巴,说:“小徐,坐吧!”
徐君铭把举到半腰的布兜放下,见乔教授没接话茬儿,他略迟疑了一下,就把酒放在乔教授桌腿边上。
他一弯腰,乔教授就瞄到了布兜顶上没盖严的台茅商标。
乔增德算了算,嗯,差不多得是两万多,还能放着升升值。
他问:“小徐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徐君铭恭敬地回答说:“家里有父母,还有两个妹妹。”
乔增德又问:“家里是做什么的,结婚了没有啊?”
徐君铭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父亲身体不太好,这两年已经种不了地了,母亲在超市里做保洁,两个妹妹正在上大学。我结婚了,儿子今年上二年级了。”
乔增德皱起眉头,斥责道:“咹,你是大哥啊?又是长子,这不是巨婴吗?家里这么困难,读什么博士?”
徐君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起来乔教授像是关心他,但又好像在拒绝他。他想,肯定是乔教授反感他送酒,他只得回答说:“我在奉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上班,已经工作了。单位有要求,需要读下博士证书才能晋职称。”
乔增德一听,一下子就抓住了徐君铭的软肋。
家里的顶梁柱,单位的硬性要求,这种中年人尽管往死里骂往死里用,上有老下有小,不敢辞职不敢有脾气,又有点儿科研基础,招了就能立马上岗干活儿。
乔增德还不放心,接着问:“听戚老师说,你硕士是在松春师大读的?是哪个老师的硕士?”
徐君铭更加恭敬,回答说:“我本科硕士都是在松春师大读的,戚老师是我的师兄,我们的硕士导师是赵方龙老师。”
乔增德“哦”了一声,放下心。
赵方龙他认识,四十多岁才评上副教授,只带过三五个硕士,还不到五十就去世了。
他盯着徐君铭,心想:“嗯,可以说毫无庇护,正好缺个这种干活儿的。”
但乔教授不能让徐君铭知道,博士的门槛这么容易,以后岂不是都是这种穷逼,那还有什么可捞?
乔增德看了看脚边的酒,语气里带着三分不耐烦,说:“这种酒我都不喝。”
说完,乔增德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他就是要让徐君铭猜,皇帝嘛,圣心难测,臣下奴才才能把心思用在讨好皇帝上。
徐君铭感觉到尴尬,这酒一瓶一万多,比他四个月的工资还多,他父亲生病都没舍得喝。乔教授这是让我拿回去吗,还是什么意思。
徐君铭紧张起来,本以为有他的师兄搭线,这事用不着费多大心思,师兄也没嘱咐我准备什么呀。
徐君铭脑门上冒出来细小的汗珠。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眼下,乔教授闭起眼睛不说话,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乔增德睁开眼,拧着眉头,生气地说:“咹,就不愿意收你这种学生,这么大年龄,养家糊口都困难,读什么博士?博士是那么容易读的?博士不光要有学识,还得有见识,更要有情商,穷人家有什么,情商低,咹,整个思维都有问题。”
徐君铭原本就对家人感到愧疚,尤其是对父母,他们辛辛苦苦供自己读到硕士,自己虽然也是大学老师,但是一直靠工资养家,那点工资光给孩子上学都攒不下几个,父亲又生病,花掉了本来就不多的积蓄,现在更是顾不上他们。
乔增德这样一骂,徐君铭心里更难受了,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乔增德带着自我炫耀,继续骂道:“咹,我这人就爱说真话,真话就没人爱听,忠言逆耳。我家什么没有啊,我家这条件,我缺你这两瓶酒?你也是老教师了,有什么成果?能为老师做什么?读博士空口说可不行,那是要做真学问,我做的都是史料性的研究,需要长时间的调研。”
徐君铭马上说:“乔老师,我近些年在做清州东日国共建军戏影文化研究,和您在做的文化研究项目有一些接近的部分,我离长影制片长比较近,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您查资料。”
乔教授不说话,他等的就是徐君铭自己开口保证。
他颠颠脚,望向桌上的电脑屏幕,正眼都没给徐君铭,说:“你先回去吧,我明天下午要开会,有个材料要准备。”
徐君铭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乔老师,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您尽管吩咐。”
乔增德别过身,看了他一眼,沉默十秒钟,说:“行,正好我今天很忙,你就先把材料整整我看看。晚上发给我。”
徐君铭拷上资料,把这次任务当成乔教授给他的机会。在那天晚上长夜将明时分,他终于将材料发给了乔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