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指导”完张燕玫,前列腺也矮下去了,但钱包肚皮却还空空。
“穷人,就是情商低!”乔增德恨得牙根痒痒,“连尊重老师都不会!”
一下午,乔增德就是这样工作的,这样的下午有多少?受过他这种指导的学生有多少?没有人知道。
张燕玫领教过两次后,觉得不对头。
这种老师她从未见过。
当然,从小到大,接受了瀛洲国整套教育,接触到的老师是真不少,虽然也有讨厌的,但终归还可以置于“普通人”的层面加以谅解,人的水平有高低,境界也不能一概而论,或许有的老师也有点坏心眼儿,心胸也不怎么宽大,但能力有限,作恶的能力也有限,但如果此人擅长文学研究,对“人性”精于解读,那便可以精准中伤。
浮士德能够战胜靡非斯陀吗?并非人人都是浮士德,但如果这寻常年轻人遇到一个靡非斯陀,而其他人尚且未知此人是靡非斯陀,那浮士德要战胜的就是众力加持的靡非斯陀。
张燕玫考入长天师大,没过多久学院就举行了导师见面会。张燕玫的导师正是教研室主任乔增德,乔增德也是整个中文系唯一一个破格儿副教授。
乔增德日理万机,除了开学初的导师见面会,与最后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现场,整个硕士研究生就读期间,乔增德也没有给学生上过一次正八经的论文指导课。学生最后的毕业论文,最初交上去是什么样,直到答辩结束,还是原封不动地摞在他的办公桌上。
但只那一次,张燕玫就领教了这位教授的“口才”。
乔增德瘫坐在高头大椅上,胖墩墩的身材与黑红椅子结合在一起,显得似有威严。身上的白色衬衫曲曲折折,张燕玫坐下与他平视,那白肚皮还高出桌面六公分。刘张燕玫和其他两位学生问过好,乔增德连名字都没有问,笑着祝贺新入学的学生。模样慈祥,憨态可掬。
乔增德笑着问:“你们选我做导师,对我有什么了解啊?”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张燕玫回答说:“我看您的研究方向是文学与文化,尤其是对朝北地区的文学研究,黑土地文化......”
张燕玫话还没有说完,乔增德笑起来挥挥手,说:“哎呀,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成绩了。”
三位学生面面相觑,皆洗耳恭听。
乔增德继续说:“我在长天师大当这么个教研室主任,学院里的教育改革、教师的业务考核、大大小小的会议都是由我主持。你们年轻学生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可多着呢。别看你们学生对有些老师毕恭毕敬,‘老师老师’的叫着,老师也是人,也不能免俗,啊--”
乔增德的“啊”拖着长音,有些油腻,有点阴阳怪气。
张燕玫感觉不舒服,“导师”,应该是为学生好,所以才这样讲的吧。
乔增德哼哼笑了两声,眉角兴奋起来:“我在长天师范大学,这而立之年就是破格儿副教授。”
张燕玫对大学老师的职称并不了解,如何晋升、晋升难度等从未听闻,但既然是“破格儿”,想必是超出一般的优秀。三位学生更加肃然起敬。
乔增德似乎一下子就沉浸到往事中,自顾自讲起来:“我在长天师范大学,李仲森校长对我很看重,可以说力排众议不拘一格,没有李校长的慧眼,我也不可能成为副教授。做人呐,要知恩图报。”
张燕玫脑袋开始涨饱。
一般,人与人第一次见面至少应该“循序渐进”,但乔增德好像直接省略了一些前情,好像这些前情是人人知晓并且应该人人知晓一样,况且,这位教授似乎是在故意勾引别人奉承他。
张燕玫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的词是“勾引”,一位教授,率先就这么自夸,还要“勾引”别人奉承,张燕玫感觉有些憋闷。
那位校长的名字刘张燕玫也没有听清楚,上了快二十年学,做学生的她从来也不知道各个阶段的校长是谁。
“知恩图报”是一个正常的事情,老师对学生好,学生自然爱戴老师,努力学习就是最好的回报。这位教授话里有话,似乎也并不是希望学生努力学习。千里马感谢伯乐也正常,可人既然并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忘恩负义,单独拿出“知恩图报”四个字也太严重了些,何况是刚刚入学。
张燕玫尽力让自己往“好”的地方想,或许是这位院长感念自己的伯乐,也以身作则地教导学生要懂得感激老师,或许这位主任为人直率,省去了那些客套的俗礼。
乔增德目光沉浸,并未注意学生,张燕玫觉得他其实并不在意面前坐着的人是谁。
其他两位学生忙笑着点头如啄米,刘张燕玫与他们同坐一排沙发,他们点着头,沙发也在屁股底下颠起来。
乔增德继续说道:长天师大那是老牌名校,当年的校长成仿吾--你们这些学生就是无知呵呵呵。知道成仿吾吗?”
三位学生讪讪笑笑,深感自己确实无知。
“成仿吾和郭沫若是好朋友,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后来在咱们瀛洲国成了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也是很有见识的教育家。”乔增德解释说。
张燕玫觉得他的神情也不是在说什么仿,乔增德似乎是要让学生明白,他和成仿吾、郭沫若、新文化运动、教育家有某种密切的关系,且这种关系挺让他骄傲。
但是乔增德很快又继续说下去,张燕玫来不及思考,就听到乔增德提到了“张学良”。
“张学良”是外国史的人名,瀛洲和中国一衣带水,张学良确实在朝北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
乔增德提到这些历史课本上的人名时,不是以知识的亲近态度在讲,张燕玫差点以为这位“张学良”就曾经和乔增德喝茶聊天,就像现在他们几个学生见导师一样,那么熟稔。
“你们看到的历史教科书全都是假的。啊?呵呵呵。”
乔增德暂停一下唇齿,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几位学生,想从学生脸上寻获一点听到他的创见时被颠覆的惊诧。
张燕玫正要认真听一下历史教科书假在哪儿,乔增德已经以“你们这些学生就是太无知”结束了这一话题。
三个学生坐在沙发上,讪讪地,羞愧地连面面相觑都不能了,名校硕士一年级的新生,满怀新生活希望的新生,被“无知”这两个字深深羞辱到了,心里的憧憬还没有开始即转为自卑。压力不是动力,更不会自动转成动力。
张燕玫觉得自己的腰背开始僵硬,但她为了保持礼貌,还是端正地坐着。
乔增德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带着腼腆谦逊的笑说:“但是也不要气馁,知耻而后勇。”乔增德打一棒,再填一颗枣,“我是在南湖师范大学的名校氛围中读的书,接近历史,勤读苦读狂读,黄金一代大学生,天之骄子嘛。”
这枣得填到自己嘴里才能嚼出甜味儿。
学生牛莉莉及时地说:“老师真厉害!”
牛莉莉说出这句话,顺便捎带了一个崇拜甜腻的表情,像女儿崇拜父亲一样。
或许也有一点儿“女人”对男人的心思?张燕玫思考着。
她尽量描述客观的声音本色,白描的、没有修饰的,以防被人说这只是“主观”“感受”。一旦被冠以“主观”“感受”,那张燕玫和她的话就将置于被审视的处境,徒费口舌。可张燕玫没有办法精准描述笑容的角度,声音的音高。
“有电影就好了。”张燕玫说,“电影应该给这两个人的表情以特写,那样就一目了然。”
张燕玫想,教育不就是为了不让人这样说话吗?硕士研究生的教育不更是为了不让人以这种神情这样说话吗?
张燕玫从未违逆过自己的心意去谄媚过什么人,从小到大当班长,她尊敬的老师是以德服人以教服人,对老师的感激与尊重都是放在心里的。她如果真正喜欢哪个老师哪个人,她会由衷赞美;如果是为了鼓励沮丧的人,她也会赞美;但是,如果赞美是用来取悦他人,尤其是老师,那和阿谀奉承的界限在哪里?
在张燕玫心里,这种崇拜、赞美是佞人之为,既不尊重对方也不尊重自己,真正的教育恰是反对这种作风,就算是朋友之间也应友直、友谅、友多闻,良师更需要这样啊。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还有“性别”因素的关系,张燕玫认为这是任何一个有点教养与骨气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常识,何况已经是硕士研究生,何况是女生!
女孩子费劲心力到名校,不单是为了这一纸学历,我们整个过程靠的不是这样的谄媚,是拼命的实干啊,我们来到这里是来学真本领的,不是来学低三下四三从四德的!如果要来谄媚,何必读硕士呢,在家修女德就是,还不花学费!
张燕玫心里已经生了气,出于礼貌,她竭力克制自己反驳的冲动。
乔增德不愧是文学教授,他毫不客气毫不掩饰地指出:“呦,这位同学还不服?!”随后,连缀上一个自以为憨厚宽厚的“呵呵呵”。
张燕玫那个时候当然也未曾预料到,不要说硕士研究生,就是博士研究生,就是副教授、教授,这种表情这种语气也不稀奇。她在未来几年的学习中,刚才的一幕千百次地上演。
张燕玫深深地感到愤怒、沮丧、失望,她尤其不喜欢女孩、女人在男人面前流露出这种下作气,如果是出于策略性的迂回,那这是女性的智慧,但为什么这些人会主动送上自己的媚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