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雪花这个名字是乔家最有文化的乔增德取的,他取完还得意地说:“多好听!”
乔增德还在读硕士的时候,长天市下了一场漫天飘扬的大雪。雪大得推不开门,走不了车。乔雪花出门蹲了茅厕,进屋没多久就开始发烧。她本来就有些先天不足,这一冻就犯了肺病。到了后半夜,乔雪花呼吸急促,脸烧得通红。乔丁钩睡得死猪一样心安理得,于春梅抱着闺女的头,把她紧紧抱在身上,不断祷告菩萨。
但乔雪花还是死了。
她死得悄无声息。
一场大雪飘飘扬扬,化的时候也无人注意。
于春梅说名字不吉利,听着就不长久。乔增德眼一瞪,说:“这能赖着我吗?人家叫雪花的不也好好的吗?”
于春梅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女儿。眼见三个儿子已经成家,都也有了孩子,于春梅想,也应该给闺女找个好婆家。
世界上悲惨的事每天都在上演,听的人短暂的同情一下,也仍然平静地生活下去。要给未嫁就死去的女儿找个好婆家,就要找一家同样不幸的人家,那家人家的不幸甚至要更大,因为那家人家需得是死了未娶妻的儿子。
男未婚,女未嫁,才好配个阴间夫妻,像在阳间一样。
于春梅这样想着,就落下泪来。
乔丁钩瞪了于春梅一眼,于春梅赶紧露出笑脸。她歪歪身子,视线绕过乔丁钩,看向其他桌上其他的人。
乔丁钩原本以为自己作为大家长,应该坐在正正席的,他也像于春梅一样,歪歪身子,看向其他桌上其他的人,正正席上全是穿衬衣领的。
乔丁钩心里没有意见了,他规规矩矩地坐着,力争不为儿子丢脸。他心里为儿子能和这些衬衣领同台感到骄傲,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也会被别人邀请上正正席。想到这里,乔丁钩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下巴微微抬起来,眼睛严密地巡视着自家人,不许任何人给儿子丢份儿。
乔增德每见一个穿衣领的进来,都满脸堆笑,快步向前,一边伸出手,一边弓着腰,感谢来人大驾光临。
孙平尧抱着乔其,特意给乔其换了一床大红色的轻薄小被儿。
上一次见这种场面,还是她和乔增德结婚的时候。这次,她和结婚的时候一样,只是笑,不敢说话,她一说话就紧张,一紧张,那门牙就格外醒目。
她没有什么朋友,只是碍于面子,请了出版社的几个同事。
孙平禹回来,直奔葵水台。他一现身,充满青年活力地喊了一声“爸”“妈”,毛秀春就一把抱住了他。孙昱仁搓了一下他刚理的寸头,疼爱地说:“臭小子!”孙平禹就满心接受着宠溺,笑了起来。
他上前几步,从孙平尧臂弯里抱过乔其,高兴得比乔其还像个孩子。他大叫着说:“像我像我,像舅舅!”一家人就其乐融融哈哈大笑起来。
客人们也都笑起来。孙昱仁的同事们下属们纷纷起身让座,拉着孙平禹入座。孙平禹还是笑着,坐到了孙平尧和乔增德的同事那桌,他要替姐姐和姐夫照顾客人。
乔其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红色小被儿里格外有神。每来一位客人,都热情亲切地扒拉一下小被儿,朝着乔其努努嘴,说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塞上比小被儿更红的红包。
就这样被络绎不绝地人群参观着,乔其一点儿都没哭。她不光没哭,还睁大眼睛看着每个跟她努嘴的人。络绎不绝的人用从来没有见过新生儿一样的热爱、亲热的眼光看着乔其,乔其的名字在众人口中击鼓游戏里传的花,谁接着都得赶紧表演一番。
小小的婴孩为奋斗在无聊中的大人平添了共同话题。
每一个无聊的大人都曾经是孩子,只是人长大了,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孩子;每一个孩子大抵也要长成无聊的大人,只是大人太无聊,总把愿望许在新的孩子身上。
乔增德站在旁边喜不自胜,估摸着红包的大小,算着能不能抵得过今天这顿酒席。
客人陆陆续续到齐,红包增速大大减缓,乔增德心里急唠唠的。
他看向人群。
正席位坐着孙昱仁、毛秀春,教育局局长周望宗,市委李昊天秘书长,宣传主任迟宁峰,森达公司的董事长张毅恒,艺术协会的名誉会长杨心媛。一桌上挨着李秘书长,还有一个位置,沉着气,空着。
孙昱仁单位来了四桌,清一色的衬衣领,一个是一个。
毛秀春的单位来了两桌,和孙昱仁的四桌一样,清一色的衬衣领,一个是一个。
乔增德家远远近近的亲戚来了四桌,衣服颜色花枝招展,一个带两个,两个带四个,大的抱小的,老的靠少的,坐得满满当当。
乔增德的同事和孙平尧的同事来了三桌,衣着朴实混杂,有的花枝招展,有的也是衬衣领,有的一个是一个,有的一个带两个。
余下一桌,招待正席位的司机们。
乔增德搓搓手,翘首以盼。
十二点了,他的贵宾还没有出现。
孙昱仁举着酒杯,站起身,感谢亲朋好友远道而来,先干为敬。
孙昱仁再把酒杯倒满,为自己的外孙女祝福,一饮而尽。
孙昱仁又把酒杯倒满,希望诸位亲朋好友吃好喝好相聚愉快,宴会开始。
毛秀春悄悄拉拉他的衬衣,提醒他病刚好,不要喝得那么猛。
孙昱仁笑着点头,招呼起一桌贵宾。
演奏班上台,扯上音响的电,打开钢琴的盖,调好大提琴的音,拧好萨克斯的纽,乐手们站好位,各自支起曲谱,相互点点头,默数一二三,一曲《欢乐颂》轻快涌现,葵水台的祥云仙厅就快乐得如同王母娘娘的蟠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