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里斯沙阿想要摘下眼镜,但他最终也没有这么做。以他目前的夸张体型,戴着墨镜是唯一能够维护他形象的办法了。这样一想,他似乎又不为自己丢掉那份权力而伤感了。瞧瞧韩处安现在的模样,刚到50岁便须发皆白,衰老得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一样!权力也许会让人长寿,但说不定更会让人早衰。曾经让伊德里斯沙阿头疼的问题如今被命运抛给了韩处安,而胖乎乎的苏丹可以用前辈的身份高谈阔论地指导着后辈的行动。
“这代年轻人不行呀,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人形肉块以幸灾乐祸的态度解读着商人们的行动,“你带着军队杀到我眼前的时候,我也没被那场面吓呆,可这些人只看到了你的口号就已经不知所措了。”
“很有喜剧效果。”韩处安点了点头,语气里没有任何同情,他的为人处世和他行军打仗的作风一样冰冷无情,“前些天还把我比作空想家的大亨们,立刻吓得向我求饶、声称他们愿意为选举活动奉献足够的资金以使得东盟免于在未来受到激进派的统治。”浑身上下裹在灰白色里的兴亚会领袖不屑地从鼻子里喷出几声讽刺的小调,“当他们只图眼前那点利益而拒绝践行协作精神、拒绝向一般公民出让利益时,他们就该明白这种自作聪明的吝啬和贪婪只会让他们承受更大的损失。”
这确实让伊德里斯沙阿自己都感到丢脸,尽管他和那些商业大亨之间非亲非故,同样深陷商业的经历足以让他体会到那些人的感受。曾经站在东盟顶点的伊德里斯沙阿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放手,显然有些人并不懂这个道理。当韩处安试图以兴亚会的亚洲复兴理念所倡导的国家各有机构成部分之间的协作让那些在东盟重建工作中飞速膨胀的大亨们开始向东盟公民输血时,他迎来了当头一棒。
谁也没料到这种对抗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场:韩处安公开声明要和自由南洋联军重新谈判后,联合起来反对韩处安的商业大亨们被吓破了胆。他们害怕他们之前的不合作态度将削弱兴亚会、继而让东盟的权力在和平时代落入更加不利于他们的自由南洋联军的某个构成组织手中,于是争先恐后地向兴亚会宣誓效忠并表态愿意配合韩处安的命令。
“人嘛,就是这样的。”肥胖的苏丹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你平白无故地让他们撒钱给穷人,他们是定然不愿的;但你若暗示他们不撒钱等同大家一起没命,他们反而会变得慷慨许多。不过,这样的事情以后多着呢,尤其是……”他的神色有些不淡定,“你真的成为了合法的民选总统之后。”
韩处安吃饭的时候总会不时地停下来聊最近的公务,但是伊德里斯沙阿从第一盘菜上桌开始就没停下他的嘴,其食量深深地让韩处安震惊。光是凭这项特殊本领,万一伊德里斯沙阿哪天破产了,他也可以靠参加大胃王节目赚钱,而且他去参加这类节目还能带来卖点——堂堂苏丹与民同乐。
看得出来,吃已经成为了伊德里斯沙阿在观看体育赛事之外的重要爱好。伊德里斯沙阿本人是这么解释他暴饮暴食的原因的:最初逃往胡坦班达的时候,城市里挤满了从各地流亡来的富豪,然而韩处安的禁令导致这些人空有巨额财富却没法拿去投资,最终使得大部分人选择了通过享乐消磨时光。当时伊德里斯沙阿在判断韩处安会通过各种方式禁止他们将财富投入外界市场后,立即决定把主要精力投入狂吃猛喝。兴亚会可以封锁一切交易,唯独不能让胡坦班达的居民抱着金山银山活活饿死,那会给外界形成极差的印象。
结果,今天韩处安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那些禁令都是伊德里斯沙阿臆想出来的。哪怕是在一年前,伊德里斯沙阿都会怒发冲冠地试图用他庞大的躯体冲上去给韩处安一个教训,但或许是东盟的风云变幻间接地影响了他的心境,这等彻底毁掉他人生的灾难和误会——又或者只是残忍的恶作剧——已经不能再让他愤怒了。
酒足饭饱的韩处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安静地看着伊德里斯沙阿吃饭的动作。肥胖的苏丹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眼里的观赏动物,那无关紧要,他们的人生自被世人瞩目的那一刻开始已经不再属于他们自己。旁若无人地继续胡吃海喝的苏丹仍不满足,还想让侍者端来更多的菜肴,甚至热情地邀请从头到尾站在两侧围观的侍从官和警卫们也来享用美食。
等到伊德里斯沙阿自己也快吃饱的时候,会谈才重新开始。两个人似乎都没有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想法,他们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仿佛谁先打破这沉默就会在博弈中输掉一局一样。
“副总统。”韩处安平静地又端起了茶杯。
他呆若木鸡,状似雕塑。之前陪同在左右的双方警卫已经在韩处安要求下退到了外面,伊德里斯沙阿穷尽思维也想不出这就是韩处安抛出的另一个筹码。
“是我?”他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连连摇头,“不是军方的将领,也不是桑松,而是我?”
“你为何会产生这种错觉?”韩处安古怪地皱起眉头,两条白眉的姿态写满了戏谑,“纵观人类的历史,想让战乱后的新秩序维持稳定,将军队关回笼子里是必要的。”
他没有就第二点和第三点进行说明,把思考的余地留给了伊德里斯沙阿本人。
伊德里斯沙阿再一次陷入了深思,他远离东盟最高权力多年,早已丧失了那种特有的直觉。一些线索忽地从他的脑海中飘过,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但那是他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工具,全都是工具。伊德里斯沙阿重新认识了韩处安的本质,他清楚地看到了堪称冷血的实用主义和在时代浪潮的冲刷中尚未完全褪色的理想。军队是韩处安的工具,因为空有理论而不能凝聚战斗力的兴亚会需要武力;在这个组织真正夺取了东盟的最高权力后,吕宋岛的兴亚会革新派加入了博弈,通过指导亚洲复兴的重建工作遏制了军方并巩固了东盟公民对兴亚会的信任。
“……这还是挺难理解,我是说,将来我作为副总统可能没办法出席重要活动……”无奈之下,伊德里斯沙阿吞吞吐吐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想让韩处安转移注意力,不然他害怕自己今天听到某些关乎兴亚会机密的消息后就没法平安地走出去了。
“不难理解。”韩处安放下了茶杯,“为了让四分五裂的东盟回归和平,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多了,而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将它撕裂。你只看到了维持秩序、消弭伤痕的那一面,但你不会记得它原本是一种暴烈的、毫不妥协的、完全以一般公民而非国家为主体的理论,那是一种注定会让东盟再度被撕裂的思想。世人只知道所谓自由南洋联军的构成主体,即共和护国联盟,是一直在吕宋岛和我们敌对的激进组织,然而没有人会考虑它恰恰是将我们原本的思想中关于协作的部分完全去除后的产物。”
“……你害怕桑松他——”
“他有这个倾向。”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
“——我们离不开他。确切地说,我们不能第二次背叛我们的过去。”韩处安微笑着,“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总会在我们所能允许的范围内灵活地使用他的权力和声誉而从不跨过那条线,但有些事情并不是他自己的主观意愿和理性能决定的。”
伊德里斯沙阿眼中隐约浮现出了阴霾,他圆滚滚的手指灵活地在桌面上转动着。
“那我也要开价了。”
“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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