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959章(第2页)

 
    磕头如捣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后苦笑道:“陈平安总这么闹,故布疑阵,都两次了,有意思吗?意义何在?”

 
    钦天监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摇头道:“天晓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这边,显得不那么……正人君子?就像是将中土文庙附近鸳鸯渚那边的手段,故伎重演,借机提醒大骊朝廷,他其实不太循规蹈矩……”

 
    老人停下言语,猛然抬头,眯眼远眺,这位负责监察一国运势起伏的老修士,霎时间竟是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默念道诀,凭借望气神通,依稀可见,一条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金色蛟龙,由宋氏龙气和山河气运凝聚而成,被云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头颅……只是这副画卷,一闪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修士忧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杀心。这种大道显化而出的天地异象,难不成也能作伪?陈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为,京城又有大阵护持,不至于吧。”

 
    宫装妇人刚要跨过院门,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散去红肿淤青,这才走入巷中,瞬间就又是那个气态雍容的大骊太后娘娘了。

 
    南簪刚刚一脚触及小巷地面,身后院门就砰然关闭。

 
    远在庭院落座的陈平安抹平两只袖管,宁姚询问的心声响起,“装的?”

 
    陈平安说道:“不是装的,差点就真没忍住,因为我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当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个藏头藏尾的扶龙一脉祖师,都绝对脱不了干系,可能极早就开始布局了,与别人事后跟着押注还不一样。后来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锁龙井,与我结契,她再选择成为宋集薪婢女,窃取‘宋和’的龙气,为她自身塑造出一条潜在龙脉,以蛇胆石作为食物进补,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悬‘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等于为她重建一座适宜修行的长生桥,等等……其实都是这条脉络的延续。所以我只是想到杀了没用才收手,我暂时还无法确定,南簪的那盏续命灯藏在什么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脉所在,说不定这个婆娘此次登门,就是奔着被我宰掉而来。论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宁姚好奇道:“你不是会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吗?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你是显露过这一手的,以大骊谍报的能耐,以及真境宗与大骊朝廷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担心这个?”

 
    陈平安眉头微皱,很快给出一个答案:“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盏续命灯藏在何处,所以才有恃无恐,至于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她早年用某种山上秘术,故意彻底打碎了那段记忆,哪怕事后被人翻检魂魄,都无迹可寻,比如她界定了未来某个时刻,可以凭借那灵犀珠手钏,再来记起续命灯的某条线索,只是如此一来,还是会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明白了!”

 
    宁姚问道:“明白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稍等”二字,然后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栈大堂那边,趴在柜台上,笑道:“掌柜,那只花瓶怎么卖?”

 
    不问卖不卖,直接问怎么卖。

 
    老掌柜摆摆手,“不卖。”

 
    陈平安笑问道:“四百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老掌柜笑着摇头,“免了,就冲你小子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我就晓得那那么大立件儿,绝对不止四百两银子,说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实一早就是冲着这玩意儿来的。”

 
    陈平安气笑道:“掌柜的,说话得讲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捡漏,花个二十两银子买下它,你都要觉得赚了。”

 
    老掌柜嘿了一声,斜眼不言语,就凭你小子没瞧上我闺女,我就看你不爽。

 
    陈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栈,要先去确定一事,到了巷子那边,找到了刘袈,以心声笑问道:“我那师兄,是不是交待过什么话给老仙师,只等我来问?不问就当没这么回事?”

 
    老仙师咦了一声,“这都猜得到?”

 
    刘袈点点头,“国师说了,猜到这个没用,你还得再猜一猜内容。”

 
    说到这里,老仙师倍感无力,心想如果陈平安都猜出内容了,国师大人你还要自己捎话作甚?

 
    莫不是聪明人的想法,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陈平安笑问道:“比如‘还要灯下黑几次’?”

 
    刘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惹不起。都能与绣虎遥遥对弈了?

 
    不愧是师兄弟。

 
    刘袈点点头,“国师当年临行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再走去客栈那边,与掌柜笑问道:“我如果猜到了当年掌柜花几两银子买的花瓶,就四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老掌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两,要是猜不中,以后就别觊觎这只花瓶了,而且还得保证在我闺女那边,你小子也要少转悠。”

 
    陈平安笑道:“十四两银子。”

 
    老掌柜摆摆手,“错了错了,滚蛋滚蛋。”

 
    陈平安啧啧道:“半点不讲江湖道义是吧,那我这就找刘姑娘去,与她说我家的那个江湖门派,山中高手如云,什么大宗师鱼虹什么周海镜,不过尔尔。”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相较于一只花瓶的卖高卖低,当然是更在意自己闺女别鬼迷心窍,被人拐骗了去闯荡江湖。

 
    老人说道:“那就五百两银子,钱货两讫。”

 
    陈平安笑了笑,随便指了指老掌柜身后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只花十四两银子买花瓶,其余的五百两,买这个。掌柜要是担心我还在捡漏,随便拿一件给我就行。”

 
    老人问道:“你身上真有这么多银子?”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摞银票,“是我们大骊余记钱庄的银票,假不了。”

 
    老人捻起银票,货真价实,犹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转身去架子上边,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钱是肯定不值钱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钱,将那只五彩颜色、鲜艳繁华的鸟食罐,随手交给陈平安后,轻声问道:“与我交个老底儿,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就是好奇你这小子,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连我这种做惯了买卖的,都要一头雾水,想要看看到底耍出几斤几两的能耐,说吧,行情价,值几个钱?”

 
    陈平安笑道:“老实说,花瓶按照市价,七八百两银子肯定是能谈的。”

 
    老人点点头,其实能接受,早年十四两银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转手一卖,就得了五百两银子,真就懒得计较那两三百两银子的账面盈亏了,银子嘛,终究还是要讲究个落袋为安。就咱这家底,与意迟巷篪儿街自然没法比,只是相较于一般人家,已算殷实门户,保管不会少了闺女将来的嫁妆,风风光光嫁人,婆家绝不敢看低。

 
    随即老人好奇问道:“陈平安,那么大一只花瓶,你怎么处置?需不需要铺子这边代为保管,什么时候等你离了京城,再雇辆马车?”

 
    陈平安摇头笑道:“我自己解决。”

 
    老人绕出柜台,说道:“那就随我来,先前晓得了这玩意儿值钱,就不敢搁在柜台这边了。”

 
    跟着老掌柜,陈平安走到了一处僻静后院那边,结果在东厢房门口那边,只见少女手持一把合拢的雨伞,约莫是当做了一把悬佩腰间的长剑,这会儿她正在屏气凝神,一手按住“剑鞘”,目视前方……因为她背对着爹和客人,少女还在那儿摆架势呢。老掌柜咳嗽一声,少女俏脸一红,将那把油纸伞绕到身后,老掌柜叹了口气,去了院子里的西厢房,推门之前,朝陈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双眼招子,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赶出客栈。

 
    陈平安就双手笼袖,不去看少女,等到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只大花瓶,扛在肩上,就那么离开后院,走去宁姚那边。

 
    少女看了眼那个青衫男人扛着那么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还装剑客走江湖嘞,骗鬼呢。

 
    到了宁姚屋子里边,陈平安将花瓶放在地上,二话不说,先祭出一把笼中雀,然后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将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语款当中,花瓶碎去后,地上独独留下了“青苍幽远,其夏独冥”八个绛色文字,然后陈平安开始娴熟炼字,最终八个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余六字的笔画随之自行拆解,凝为一盏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间的本命灯,“灯芯”明亮,缓缓燃烧,只是本命灯所显露出来的铭刻名字,也就是那支文字灯芯,不是什么南簪,而是另有名字,姓陆名绛,这就意味着那位大骊太后娘娘,其实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中土阴阳家陆氏子弟?

 
    陈平安将那盏本命灯火收入袖中,怔怔看着最后剩下的“青冥”二字。

 
    宁姚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说第一片本命瓷是在这个陆绛手中,近在眼前,那么最后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远在天边了,因为多半被师兄送去了青冥天下了。大概是让我将来如果能够仗剑飞升去了那边,我就得凭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宁姚说道:“其实只要成了飞升境剑修,也算有资格出剑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动。”

 
    “我先前见过道老二余斗了,确实近乎无敌手。”

 
    陈平安将那两字一并收入袖中,落座后,掏出一壶酒两只花神杯,宁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花里花俏的。”

 
    陈平安就顺势也拿了只桌上酒杯,点头道:“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这不是还来不及找个冤大头的买家嘛。”

 
    宁姚喝酒之前,轻声问道:“崔瀺这般护道,也算独一份了,不过你就不会觉得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会啊。”

 
    宁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反正她觉得挺烦人的。

 
    陈平安抬起手,随便点了点,“我觉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可能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管再怎么绕路,只要我都是朝那个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陈平安轻轻跺脚,微笑道:“踏破草鞋一双双。”

 
    然后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自己心口,直愣愣看着宁姚,宁姚就继续低头喝酒。

 
    陈平安没来由一拍桌子,虽然动静不大,但是竟然吓了宁姚一跳,她立即抬起头,狠狠瞪眼,陈平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陈平安笑着抬起手,弯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实聘书有两份,先生带来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那份,知道是什么内容吗?就是我答应过宁姚,我陈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最厉害,大剑仙,不管是谁,在我一剑之前,都要让路。”

 
    宁姚微耸肩膀,一连串啧啧啧,道:“玉璞境剑仙,真真不同寻常,好大出息。”

 
    陈平安笑道:“以后就别偷听了,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放心啊。”

 
    宁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门口那边,猛然间打开门,然后拧住一个原本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笑眯眯问道:“刘姑娘,嘛呢?”

 
    那少女歪着脑袋,哈哈笑道:“你就是宁女侠,对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显然是宁姚先前隔绝了门外廊道的天地气机,就连他都不晓得少女来这边走江湖了。

 
    宁姚问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少女问道:“宁女侠,打个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当徒弟啊?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晓得江湖规矩,得交钱……”

 
    宁姚松开手,不等少女说完,她就已经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我觉得可以唉。宁师父你想啊,以后到了京城,住客栈不花钱,咱们最好就在京城开个武馆,能节省多大一笔开销啊,对吧?实在不愿意收我当弟子,教我几手你们门派的剑术绝学也成。你想啊,以后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闯出了名号,我逢人就说宁姚是我师父,你等于是一颗铜钱没花,就白捡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儿。”

 
    宁姚一拍少女额头,轻轻一推,“真要找师父,你就找屋子里那个,他是个最喜欢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么剑术拳法,只要你想学,肯定都愿意教给你。”

 
    其实整座飞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宁姚什么时候才收取开山大弟子,尤其是某座赌钱有赚又亏反而让人浑身不得劲的酒铺,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坐庄开庄了,将来宁姚的首徒,会几年破几境。说实话,二掌柜不坐庄多年,虽说确实赌钱都能挣着钱了,可到底没个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宁姚始终没有这个想法。

 
    宁姚确实自认不会教人剑术。

 
    陈平安其实早就想象过那个场景了,一双师徒,大眼瞪小眼,当师父的,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学不会,师父不是已经教了一两遍吗?当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说师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剑修都未必听得懂的境界和剑术啊。然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一肚子委屈,师徒俩每天在那边干瞪眼的功夫,其实比教剑学剑的时间还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着脑袋,看了眼屋内那个家伙,她使劲摇头,“不不不,宁师父,我已经打定主意,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找你拜师学艺了。”

 
    要不是宁姚身边跟着那个古古怪怪的陈平安,她早来串门了。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个少女,才会在宁姚和陈平安之间,挑挑拣拣谁来当自己的师父?

 
    宁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后多读书,不要乱说话。”

 
    少女还要劝几句,宁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识趣闭嘴。

 
    陈平安看着门外那个眉眼依稀相似当年的少女。

 
    大概她曾经在少女时,还在黄篱山上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刘姑娘,其实江湖没什么好的,以后不要去走了。”

 
    这一辈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然后可能将来某一天,会有个叫曾掖的山泽野修,无意间游历到这里,见到刘姑娘你,然后他可能哭得稀里哗啦,也可能怔怔无言。

 
    少女双臂环胸,笑呵呵道:“你谁啊,你说了算啊?”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少女最终还是悻悻然走了,宁师父的剑法高低,暂时不好说,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门的徒弟都不要,难怪会喜欢那么个家伙。

 
    宁姚关了门,然后稍等片刻,瞬间打开门,扯住那个蹑手蹑脚倒退走回屋门、重新侧脸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担心宁师父被人毛手毛脚,宁姚拧着她的耳朵,一路带去柜台那边才松开,老掌柜瞧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少女会怕这个?蹦蹦跳跳出了客栈,买书去,早年那本在几个书肆销量极好的山水游记,她就是魄力不够,心疼压岁钱,出手晚了,没买着,再想买就没啦,书上那个陈凭案,好家伙,贼有艳福,见一个女子就喜欢一个,不正经……只是不知道,那个修行鬼道术法的少年,后来找着他心爱的苏姑娘么?

 
    可惜那本游记没有续集啦,那就谁都不晓得结果喽,愁人啊。

 
    宁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你先前肯定是十四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我是十四岁,第一次离乡远游。”

 
    大概少年是从那一年起,再不是什么笼中雀,然后开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在这之外,就像昔年大骊国师,开了一个会让南簪或是陆绛绝对笑不出来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来大骊太后娘娘的大道性命,就只值十四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