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749章 多少小鱼碧水中(第2页)

 
    米裕重新落座。

 
    邵云岩与江高台也坐下。

 
    先前米裕来的路上,有些别扭,问了个问题,“连我都觉得别扭,那些剑仙不别扭?知道这些玉牌要送给这帮王八蛋吗?”

 
    “知道,我与每一位剑仙都明说了的。”

 
    陈平安当时的答案很简单,“别扭个什么,以后的浩然天下,每见着一枚玉牌,都会有人提及剑仙名讳和事迹,姓甚名甚,境界如何,做了什么壮举,斩杀了哪些大妖。说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数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隐官大人,我也是剑仙啊。为何事先不与我说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话不说便豪爽答应下来的剑仙,都会当面额外询问一句,玉牌当中,有无米大剑仙的剑气。我说没有,对方便如释重负。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好歹是隐官一脉的龙头人物,金字招牌,就这么不遭人待见?甲本副册上边,我帮你米裕那一页撕下来,放在最前边,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觉得管用,心里好受些,自个儿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长米裕附近书页,我可以当没瞧见。”

 
    米裕心如刀绞,搅烂了一颗真心,比那情伤更重。

 
    这会儿是半点不别扭了。

 
    只恨自己无法参与其中。

 
    此时此刻,大堂众人都已经将那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这份小心,除了视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当然也担心动了手脚,莫名其妙玉牌连同剑气一起炸开,也担心玉牌剑气不会杀人,却会害他们泄露行踪,或是所有言行举止,都被年轻隐官尽收眼底耳中,毕竟儒家书院的每一位君子贤人,腰间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万分。

 
    想起了来的路上,年轻隐官对他的一些指点。

 
    “与这些商贾,嘴上说再多的香火情,旧事重提情谊也好,重重许诺将来也罢,都是虚的。”

 
    “需要以小见大。”

 
    “我们不用明确去说他们凭此玉牌,可以从剑气长城这边得到什么,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好了,聪明人花心思猜出来的答案,对不对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议事越来越顺畅,放在桌面上的争执越多,并不意味着是坏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暂告一个段落。

 
    在此期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计,八洲渡船合伙算计剑气长城,一洲渡船抱团算计邻居别洲,一洲之间各条渡船相互算计,米裕是真不感兴趣,可是职责所在,又不得不掺和其中,这让米裕第一次有了专心练剑其实不是苦差事的念头。

 
    众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议事,其实在剑仙离去绝大多数之后,在大堂以言语心声交流,已经足够安稳,但是能够有这么个流程,还是让跨洲渡船管事们心中舒坦不少,最少自在些。不然经常一个眼神望向对面,剑仙不在,光是那些剑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委实让人难惬意。

 
    陈平安继续独自一人逛起了春幡斋,与众人约定两个时辰后再碰头议事。

 
    米裕剑仙却有事要忙。

 
    因为年轻隐官交代了米裕去做两件事情。

 
    在避暑行宫,面对那些个个年轻的剑修,米裕依旧会觉得自己略显多余,不曾想到了倒悬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担有点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门串户的时候,与那些船主们提一提“礼尚往来”四个字。

 
    必须暗示他们这是与隐官的小私谊,不算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的大买卖。

 
    你米裕就负责收礼。晏溟与纳兰彩焕不合适做此事。

 
    米裕便问这些好处的最终去处。

 
    陈平安直言不讳,说都得交予晏溟和纳兰彩焕,但是在这之前,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可以人人先挑选一件心仪之物。

 
    米裕便好奇询问莫非我也有一份?

 
    陈平安笑言当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怜香惜玉,那位元婴女船主交出的两件宝物,私人之物,你可以归还给她,就当是你米裕预支了酬劳。

 
    米裕大为叹服,世间最知我者,隐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让米裕去找晏溟和纳兰彩焕,三人合计一番,帮此次春幡斋议事想出一个响亮的名字,让所有渡船船主颜面有光,觉得此次议事,是共襄盛举,而非受人胁迫,最少不该让人外界如此认为。更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春幡斋议事,是一桩值得拿出去说道说道的极佳谈资。只要开了个好头,哪怕这些商贾离开了倒悬山,所有渡船管事自然都会暗中帮忙推波助澜,鼓吹造势,一些个原本不得不将那块玉牌上交给宗门山头的小船主,也就能够顺势留下玉牌,作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好面子,那就给他们,反正剑气长城和隐官一脉也不用掏一颗钱。

 
    足足十一位剑仙,亲自露面待客。

 
    船主们之前在春幡斋多难熬,以后出了春幡斋,只要双方心有灵犀,各有默契,那么一旦运作得当,这些船主就会有潇洒,可以挣下极大的一笔声望,人人皆是成为这桩天大美谈当中的一份子。

 
    陈平安就真的只是闲逛而已,顺路捏了个大雪球,藏在咫尺物当中,打算送给郭竹酒,如今的剑气长城,酷暑炎炎。

 
    灵芝斋估计接下来几天生意会很好了。

 
    这是宗门师门的那份,可以记在账上,可估摸着所有人自己还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样的仙家宝物,送礼不送单,求个好事成双。

 
    米裕一个半时辰后,来找了次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对方没答应,胜似答应,让你白得了一份情谊?临了有没有秋水长眸水盈盈,将你大骂一通,让你滚出去?不过以米剑仙的道行,应该还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宝物才对。”

 
    米裕无奈道:“隐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后将那宝物放在了门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让你做了两件事,所以还是多给你一件宝物,回头到了剑气长城,你挑了一件,可以送给兄长。”

 
    米裕又开始别扭起来。

 
    知道这是隐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长米祜见着了自己在隐官一脉,小有建树,至少也不是混吃等死,兄长应该会很欣慰。

 
    可米裕终究是做不出这种事情。

 
    人生当中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与谁道声谢,与人说声对不起,就是做不来。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缓缓说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机,要让你拗着心性,以此讨好你兄长。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气作践了你们两个与我自己。一个人,算计极多事,终究是为了不算计那么三两件事。你之所以别扭,就在于你觉得自己如何想,与你兄长米祜如何想,哪个更重要些,你还是没有弄明白。真要谈付出和回报,你米裕,还得起米祜吗?米祜如果没有你拖累,早就该是与岳青并肩的大剑仙了,可如今才刚刚破境跻身的仙人,为何如此,整个剑气长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议你去见一见米祜,不是还什么,事实上米祜哪里需要你还什么,但是米裕应当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话,让自己兄长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会装傻。”

 
    说到这里,陈平安不愿意说得太严肃认真,于是玩笑道:“再不要脸一点,见了米祜大剑仙,米裕就直说,兄长,我这辈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后老米家的香火传承和开枝散叶一事,在剑气长城肯定是数得着的好,以后喊你伯伯的小家伙们,反正不止一两个。”

 
    陈平安最后说道:“这只是我一个外人的觉得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实还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觉得……好像不错。我回头试试看吧。”

 
    米裕离去后,陈平安走在一处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隔开了假山与泉水,道路上铺满了必然来自仙家山头五彩石子,春幡斋客人历来不多,故而石子磨损极小,让陈平安想起了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那座玉莹崖。

 
    凑巧邵云岩在不远处,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抛洒鱼饵。

 
    陈平安走过去凭栏而立,望着游鱼争食的景象,说道:“多少小鱼碧水中。”

 
    邵云岩笑道:“雅致且点题。”

 
    片刻之后,邵云岩问道:“如今还有担心之事?”

 
    陈平安点头道:“担心渡船管事当中,所在山头,早已与蛮荒天下勾结,更怕勾结极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毁掉春幡斋盟约。也担心倒悬山有些想不到的人,会以蛮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种担心,只要发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总之给人看到的结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之下,扶摇洲,皑皑洲,这两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事后自有一番足够恶心的蹩脚理由,到时候人心大乱,先前谈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数。”

 
    邵云岩疑惑道:“你做了这么多,即便如此死人,处处是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真能扭转局势?”

 
    陈平安伸手抹掉栏杆上的积雪,“人心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打造一条桌凳,辛辛苦苦,可要想打烂,不就三两下的事情。算计人,就得有被人算计的觉悟。”

 
    然后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如果我再假设,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离了倒悬山,对那些船主,二话不说,就是乱杀一通?以后还敢有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吗?”

 
    邵云岩脸色凝重,“关于此事,好像与船主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人人趋利避害,不说,一旦发生,以后更是不会再来。”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所以说不怕意外发生,就怕那个意外,明摆着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对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着他耗下去。”

 
    邵云岩问道:“如何应对?”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就我得去见一见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闭门羹吧。”

 
    邵云岩脸色古怪,“刚得到消息,已经闭关了。”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额头,头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于是帮我做决定了,陪邵剑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个剑仙人选,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剑仙,陆芝。

 
    其实她积累的战功,本就足够她离开剑气长城。

 
    看样子她是更想去蛮荒天下游历练剑,而非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坐镇倒悬山。

 
    不然别说是隐官头衔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剑仙,一样无意义。

 
    可陆芝哪怕答应此事,她提前离开剑气长城,其实影响不小。

 
    就真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栏杆,与邵云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应该泄露些春幡斋议事内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剑仙,好诱使对方权衡之后,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经去往蛟龙沟、雨龙宗一带的谢松花?陆芝,米裕,加上谢松花,以及邵云岩,只要对方现身,对方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一样在劫难逃。

 
    两天之后,年轻隐官满载而归,礼物没少收。

 
    剑仙米裕留在了春幡斋。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春幡斋这场议事,只在一夜之间,就让整座倒悬山沸沸扬扬。

 
    大致内容,无非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管事谈妥大局,一方出剑,一方出钱,合力应对当下那场蛮荒天下的攻城战。

 
    米裕,邵云岩,谢春花,分别隐藏在三个方向的渡船之中,连那三条渡船都不知晓此事,竟然能够让一位剑仙“护送”。

 
    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东宝瓶洲。

 
    悄然来到倒悬山的陆芝,坐镇倒悬山,负责随时策应某位远游的剑仙。

 
    扶摇洲渡船“瓦盆”之上,白溪坐在船舱当中,皱了皱眉头,有敲门声响起。

 
    不等这位元婴修士开门,屋内便出现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变成了一位意态惫懒的年轻人。

 
    白溪站起身,沉声道:“不知前辈造访,所求何事?”

 
    年轻人笑道:“不算前辈,我叫边境,来自中土神洲的小剑修,与你问些春幡斋议事的详细过程,再来决定要不要大开杀戒。”

 
    白溪默不作声。

 
    年轻人一双眼眸变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沙哑说道:“你家山水窟老祖与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宝,当年还是我送给他的一桩机缘,桌上这句话,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会被他告知才对,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每一个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几年就会暴毙?就为了藏住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运道最好,生得晚,有机会熬到见着我,白白得了一桩泼天富贵。你这打不破的元婴瓶颈,遇见了我,自然能够被随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弯腰,“恭迎前辈!”

 
    “边境”落座后,笑问道:“你和渡船,不会被人动了手脚都不自知吧?”

 
    白溪没有坐下,依旧站着,说道:“渡船早已仔细搜寻过,尤其是我这住处,绝无被动手脚的可能,至于那块玉牌,我都留在了倒悬山私宅当中。而且晚辈所有言行举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后还故意埋怨了几句,无非是做样子给春幡斋看的,那位心机深沉的年轻隐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反而更会打消疑虑。”

 
    边境笑道:“什么玉牌?年轻隐官?说说看。”

 
    白溪先讲过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门道,得了眼前这位“老前辈”一句好用心、可惜不为我们天下所用的极大称赞,白溪随后仔细讲述了一遍春幡斋的议事过程。

 
    边境点了点头,“若是成了,天大麻烦,不枉费我涉险走这趟。”

 
    说完这句话,边境大笑道:“被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还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礼。

 
    飞升境大妖!

 
    白溪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打算何时动手?”

 
    边境瞥了眼这只蝼蚁,白溪硬着头皮说道:“恳请前辈出手之后,也将‘瓦盆’渡船击沉,死人多些,无妨。不然我们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会耽误前辈以后行事,影响大局。”

 
    边境笑着点头,“这话中听,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该你得了一桩大造化。”

 
    东南桐叶洲有布局,可惜提前败露,只是让扶乩宗和太平山伤了元气。而西南扶摇洲的布局之一,便是这位出身扶摇洲却跑去游历中土神洲的边境了,为了骗过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十分辛苦,亏得自己选中的这个年轻剑修“边境”,自身能耐不小。

 
    至于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没什么布局。

 
    边境说道:“我先不着急动手,风险太大,四散归乡的渡船,暂时都不去动。等到下次他们挣了更多的钱,再次离开倒悬山,然后开开心心赴死。”

 
    白溪松了口气,如此作为,确实稳妥。

 
    不然还真怕这位前辈仗着飞升境修为,就只以蛮力行事。

 
    边境笑呵呵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反正比你想象中更聪明,‘霓裳’渡船上边,就藏着个玉璞境剑修,应该是你所说的那个狗腿子剑仙米裕。我反正是游山玩水,半点不着急的,就当是陪着他们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这些个心高气傲惯了的剑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实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边境没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点一点当着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面子,双脚离地,缓缓“飞升”。

 
    门外有个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好像在帮他白溪说话。

 
    “自己蠢别怨人。”

 
    边境冷笑道:“陈平安,你竟然舍得自己的一条命,来跟换我命?怎么想的?!”

 
    屋外,一个骂骂咧咧的年轻人,撕去脸上的那张女子面皮。

 
    身边则站着没撕掉男子面皮的陆芝。

 
    除此之外,两人都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亲自施展的障眼法。

 
    边境问道:“怎么跟来的。”

 
    年轻隐官笑道:“学山水窟,赌大赚大。”

 
    边境刚要有所动作,便瞬间凝滞起来。

 
    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边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几位剑仙不够,还请来了陈淳安!”

 
    老儒士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