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第2页)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吗?”

 
    老者故作恍然,“也对,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胚子,对上你这座移山阵,谁的杀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间,迟早有一场厮杀,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当年,你强我弱,风水轮流,你夏真这点形势都看不清?”

 
    这位梦粱国国师笑着摇摇头,“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这座符阵,确实能够伤了他,却未必能够困住他的。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你夏真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靠着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与那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这数百年间的消息,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丝马迹,消息阻塞,我是不如你灵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你若是将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剑仙,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

 
    老人忍住笑意,望向那夏真,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因为那是一位男子剑仙,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耽误了大道,杀姜尚真,自然不遗余力,可你寄信的这位,是女子啊,看来你是不太清楚,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她后悔自己的痴心姜尚真,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别恋,到处沾花惹草,真要见着了面,给那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灌了迷魂汤之后,到时候真不怕被那女剑仙反过来,打赏你我一人一剑?所以说你夏真,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与我们同是元婴,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将你打杀了事。至于现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也不与你拼杀,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那当年的推演之术,你的元婴瓶颈,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现在看来,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到了你我这般境界,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是要吃大苦头的。”

 
    夏真所立行亭,顿时化作齑粉,叶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都纷纷被迫掠出,御风悬停,一个个脸色惊慌。

 
    老者视而不见,“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虽说确实一开始是有所图谋,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确实裨益道心,所以能够处处压压你一头,总是比你赚得更多,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夏真,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是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岂会故意留下后患,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为这是阳谋,我愿意自己入瓮,坏你好事,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对你夏真而言,自然是阴谋,一桩接一桩,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甚至猜测,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

 
    夏真收敛那股气势,微笑道:“坏我大事,还要乱我心境,你这老贼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人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管我初衷为何,真心假意,按照先前约定,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只不过,我已经先行一步,不,应该是两步了。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我再给你一个选择,是逃离此地,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你我再无需为这点山水地盘,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若是能够一门两玉璞,荣辱与共,戚戚相关,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

 
    夏真默不作声,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

 
    最后夏真笑问道:“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

 
    老人摇头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依旧人人随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如今心境趋于圆满,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以伤换伤,也要斩草除根,哪个野修不会?”

 
    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传讯飞剑,不止一把?你截获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从那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

 
    老人叹息一声,“言尽于此,你要赌,就随你,你夏真反正已经赌红了眼的,多说无益。”

 
    夏真狞笑道:“对,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

 
    老人摆摆手,“罢了,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挥,厉色道:“老狗滚蛋,见你就烦!”

 
    老人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如牢笼困兽,绕圈而走,然后双手挥动,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悬空升起,被夏真驾驭搬山阵法,山尖指地,倒立悬停,然后纷纷砸地,每一次轰砸在附近山水间,都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耗时太久,而且挪不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

 
    方圆千里之内,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

 
    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

 
    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

 
    只是夏真皱了皱眉头。

 
    山脊道路上,走下来两人,准确说是三人。

 
    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说有笑,女子还手捧襁褓婴孩,眼神温柔。

 
    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

 
    夏真已经头皮麻烦。

 
    至于那男子,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

 
    那男人抱怨道:“嘛呢嘛呢,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

 
    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

 
    那个被男人昵称为郦姐姐的女子。

 
    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别想逃走了。

 
    北俱芦洲中部有女子剑仙名郦采。

 
    本命飞剑名雪花。

 
    佩剑名为霜蛟。

 
    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悬山、如今还留在北俱芦洲的剑仙之一。

 
    为表敬意,于是剑仙就成了大剑仙。

 
    听着很牵强。

 
    可是那份杀力,是实打实的。

 
    每一位北俱芦洲的上五境剑仙,都没有半点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琼林宗那位,哪怕元婴剑修都不太稀罕去挑衅,打赢了都嫌弃丢人。可若是有新剑修跻身了玉璞境,几乎都要与其他剑仙拼杀几场,死了,自然是运道不济,本事不高还敢当出头鸟,担不起剑仙头衔,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够不死,便有资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芦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礼道:“见过郦大剑仙,见过姜前辈。”

 
    那姜尚真嬉皮笑脸,“呦,这会儿知道喊我前辈啦。”

 
    那女子皱眉道:“如果不是看你还算识趣,知道飞剑寄信通知我的份上,你这会儿已经死了。你这野修,懂不懂礼数,顺序换一下。”

 
    夏真差点当场脑瓜子炸裂开来,颤声道:“见过姜前辈,见过郦大剑仙!”

 
    姜尚真拍了拍女子剑仙的胳膊,“别这样,姜郎是什么样的人,郦姐姐还不清楚?从来不介意这些虚礼的。”

 
    女子冷哼道:“你的账,等会儿再算。去不去书简湖帮你抖搂威风,我可没答应你。”

 
    姜尚真神色自若,弯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声笑道:“小妮儿,你刚认的娘亲生气喽,快点长大,学会了说话后,好帮着爹求情。”

 
    女子嘴角翘起又压下。

 
    可怜夏真都快要疯了。

 
    姜尚真转过头,望向那夏真,“你啊,像我当年,会打能跑,难能可贵,所以我才留你半条狗命,想着只要我见过了郦姐姐,携手南下的时候,你能够安生一点,我就不与你太多计较,没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当年一半,可是脑子嘛,就浆糊了,那梦粱国国师与你说了那么多实诚话,句句当你是他亲生儿子来说,你倒好,是半句都听不进去,我姜尚真当年在你们北俱芦洲,见多了一心求死、然后给我帮他们达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这样变着花样求死的,还真不常见。”

 
    夏真沉声道:“恳请姜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剑仙,是真给你偷偷勾引来了,只不过我们夫妻同心,共同御敌,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被劈砍出一条巨大河床和一个大窟窿,如今应该都已经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说好玩不好玩?真是难为他了,一位剑仙,就为了杀我姜尚真,还要拗着性子去藏头藏尾,亏得郦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剑意,不然我姜尚真不留条胳膊留条腿什么的在你们北俱芦洲,那剑仙就该自己拿豆腐块撞死了。险之又险的那个险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爷,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无任何犹豫,绝对无法善了!

 
    砰然一声。

 
    从真身当中变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风或狂奔或遁地,纷纷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这等代价极大的秘法,即便会让自己伤上加伤,可总好过被两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灭。

 
    姜尚真惊讶道:“上回可不是这样的跑路法子,好家伙,真不愧是这帮蝼蚁眼中的仙人,吓死我了。”

 
    姜尚真身边那位女子剑仙,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剑的剑柄,轻轻一声颤鸣过后,剑未出鞘。

 
    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条条雪白剑气滚滚而来,或笔直或蜿蜒或飘荡。

 
    刹那之间,就天地寂静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颗金丹与一个米粒大小的小人儿,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将地上那条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懊恼道:“烦死了,又让老子挣钱得宝!”

 
    女子剑仙郦采瞪了他一眼。

 
    姜尚真朝她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轻轻喊了几声刚取的闺名,微笑道:“无妨无妨,就给这小妮儿当未来嫁妆了。”

 
    郦采瞧着那边三人有些碍眼,便有些不耐烦,问道:“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说?”

 
    姜尚真斜看三人。

 
    那三位已经在空中悬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巅仙人。

 
    就这么眨眼功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动作轻柔,帮着女子拍了拍一只袖子,“不如就算了吧?当着咱们闺女的面儿呢……”

 
    言语之中,一枚柳叶瞬间接连穿过叶酣、范巍然两人眉心,最终没入姜尚真身体中,他笑道:“反正小妮儿在睡觉,瞧不见。”

 
    两具金丹修士的尸体坠入髻鬟山的山脚。

 
    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们身上那点破烂家当,值得我姜尚真弯腰伸手?耽误我挣大钱?

 
    只剩下最后一位宝峒仙境的二祖,是位妇人模样的龙门境修士,依旧身躯颤抖,伏地不起。

 
    两人开始御风南下。

 
    郦采见怪不怪,根本没有丝毫讶异。

 
    当年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颈那个关口上,就已经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丢了半条命。

 
    这是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之行,寥寥无几的赔本买卖之一。

 
    但是她却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他当年喜欢自己,自然是真,但是与他喜欢其她漂亮女子一般而已,兴许稍稍多出一点半点,可绝对不该如此为她拼命才对。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想要知道答案,甚至还专门跑了一趟桐叶洲,只是那次没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渊,说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暂时不会返回,老宗主还帮着她骂了一通姜尚真,说这种负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该死在云窟福地里边,郦姑娘多瞧他一眼都脏了眼睛,活该福地大乱,差点在里边死翘翘了……不过郦采也知道,老宗主还是向着姜尚真的,拐弯抹角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显然是希望自己不要对姜尚真死心。

 
    但是直到与姜尚真重逢后,这位如今已是北俱芦洲中部女子剑仙的郦采,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郦采转头望了一眼,问道:“你不去打声招呼?”

 
    姜尚真摇头道:“跟贺小凉实在是牵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边,我是外乡人,不怕麻烦,可你是这边修士,我总不能连累你。”

 
    郦采微微一笑。

 
    她突然皱眉问道:“那随驾城天劫,我看云海余韵,弱一些的元婴都是天大麻烦事,到底是怎么挡下来的。”

 
    姜尚真笑道:“还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诚则灵,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个假扮梦粱国国师的,到底是抓到了一点皮毛,元婴境窥天,殊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广大。”

 
    郦采点点头,深以为然。

 
    姜尚真突然说道:“听说你收了个极好的女弟子?如今还有望跻身下一届十人之列。”

 
    郦采脸色古怪。

 
    姜尚真白眼道:“担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家山头只喜欢一个,这是我姜尚真行走山上快如风、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

 
    郦采脸若冰霜,追问道:“那你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弟子学师父,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

 
    郦采摇摇头,“我那弟子,道心之坚定,犹胜我当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好女怕缠郎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错了,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

 
    郦采嗤笑不已。

 
    姜尚真嬉皮笑脸道:“郦姐姐,那咱们赌一赌,如果我输了,我便任凭发落,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

 
    郦采点头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我这赌术赌运,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为何这次如此爽快?”

 
    郦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那个年轻人,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女子剑仙的袖子,“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郦采神色落寞,问道:“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郦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说。”

 
    郦采叹息一声,以心剑斩断些许涟漪,与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滩,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宝瓶洲。

 
    据说身边这个王八蛋,要去大骊龙泉郡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婴境周肥的身份,求一个记名供奉的名头。

 
    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未必能够成事。

 
    郦采转头看了一眼沉静想事的姜尚真。

 
    笑起来与人言语,欠揍。

 
    不笑之时,便很认真。

 
    可惜这么一个人,据说他一辈子唯一无法释怀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寻常女子,并且还从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红颜老去,白发苍苍,无灾无殃安详离世。

 
    郦采犹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样的女子,还会如此喜欢吗?”

 
    姜尚真摇头道:“自然不会了。”

 
    郦采有些疑惑不解。

 
    姜尚真缓缓道:“人生初见,山野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仰头见仙人腾云,御风见日月悬空,与以后见多了类似画面,是决然不同的风景。不一定是初见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

 
    姜尚真又笑了,转过头,“就像当年我初次见到郦姐姐,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郦采羞恼道:“闭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声道:“娘子莫娇羞,夫君心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