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394章 灵光乍现山渐青(第2页)

 
    它大摇大摆绕过摆满文人清供的书案,坐在那张椅子上,后脑后仰,扭了扭屁股,总觉得不够惬意,又开始骂娘,他娘的读书人真是吃饱了撑着,连做一张舒服的椅子都不乐意,非要让人坐着必须挺直腰杆受累。

 
    它直愣愣盯着上方。

 
    想起了另外那个幕后大佬,手握青鸾国权柄的一位唐氏老人。

 
    此人对柳敬亭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奇了怪哉,连它这么个局外人,都晓得柳敬亭之清流能臣,是一根撑起庙堂的栋梁,你一个当今唐氏皇帝的亲叔叔,咋就对柳敬亭视若仇寇了?

 
    这两年,有多少南渡衣冠,是冲着柳老侍郎的这么个好名声而来?

 
    它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倒是想起了去年末在狮子园,一场被它躺横梁上偷听的父子酒局。

 
    柳敬亭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喝酒聊天,不外乎柳敬亭的忧国忧民,以及大儿子的最新见闻,以及柳清山的针砭时政。

 
    记恨柳敬亭最多的文人文官,很好玩,不是早早就是政见不合的庙堂敌人,而是那些试图依附柳老侍郎而不得、竭力吹捧而无果的读书人,然后一拨人,是那些明明与柳老侍郎的门生弟子争执不休,在文坛上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恼羞成怒,转而连柳敬亭一起恨得刻骨铭心。

 
    柳敬亭可能自己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其实待人接物,一向不以对方官位高低、出身好坏而区分对待,最多就是对一些过火的溢美文字,不予置评,一些刻意的讨好不予理会,可恰好是柳敬亭的这种态度,最戳某些人的心窝子。对此,柳敬亭也是辞官退隐后,一次与大儿子闲聊官场事,那个给外人印象远远不如弟弟柳清山出彩的小小县令,将这些道理,给父亲说通透了,当时柳敬亭唯有饮尽一杯酒而已。

 
    柳清山则不以为然,直言不讳,反过来就说了自幼就关系莫逆的兄长一通。

 
    好在那位兄长知道柳清山的脾性,故而并不生气,只说自己是进了官场大染缸,希望柳清山以后莫要学他。

 
    好一个父慈子孝、兄良弟悌的融融恰恰。

 
    它那会儿其实心中冒出个念头,那头被自己吃掉的狐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想要融入狮子园柳氏家族?之所以想要参加科举,有想过有朝一日,以柳敬亭的女婿身份,在庙堂和文章上都有所建树,最终反哺柳氏文运?

 
    只不过它当时光顾着嘴馋,一口吃掉了那头尚未结出金丹的狐妖,记得自己还打了几个饱嗝来着?

 
    它转过头,感受着外边师刀房臭婆娘注定徒劳无功的出刀,恶狠狠道:“长得那么丑,配个瘸腿汉,倒是刚刚好!”

 
    只可惜它不是那口含天宪的儒家圣人。

 
    哀叹一声,它收回视线,无所事事,在那些不值钱的文房四宝诸多物件上,视线游曳而过。

 
    它突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一方长木镇纸旁边的小盒子。

 
    烫手!

 
    它赶紧缩回手,心情舒畅,笑骂道:“好你个柳清山,真贼!”

 
    ————

 
    柳氏祠堂那边。

 
    两位家塾教书先生,老人留在柳敬亭身边附近。

 
    柳敬亭苦笑道:“连累伏先生了。”

 
    老人摇头而已。

 
    除了教书,这位老夫子几乎就不说话,也没什么脸色变化。

 
    狮子园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些怕这位老夫子。

 
    而那位中年儒士刘先生,虽然也不算平易近人,规矩更多,几乎所有上过学塾的柳氏子孙和仆役子弟,都挨过此人的板子和教训,可仍是比伏姓老人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这会儿中年儒士就悄悄走到了祠堂门口,等着柳清山的回来。

 
    看到柳清山安然无恙地从绣楼返回后,这位刘先生面无表情,直到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对他行学生礼后,才点头致意。

 
    柳清山跨过门槛,去父亲柳敬亭那边。

 
    中年儒士一直站在门口,之后视线上移,看到了藏书楼那边的两道身影,一对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主仆。

 
    中年儒士不知是目力不及,还是视而不见,很快就转过身,返回祠堂里边。

 
    藏书楼檐下廊道栏杆处,婢女蒙珑笑问道:“公子,你说那伏昇和这姓刘的,会不会跟咱们一样,其是世外高人啊?”

 
    独孤公子给逗笑了,“你先给公子解释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是世外高人了?”

 
    蒙珑会心一笑,趴在栏杆上远眺。

 
    在宝瓶洲,他们难道不算吗?

 
    公子自谦罢了。

 
    她所在的那座朱荧王朝,剑修林立,数量冠绝一洲。国势强盛,仅是藩属国就多达十数个。

 
    早早下定决心放弃皇位的龙子龙孙当中,十境剑修一人,与曾经的宝瓶洲元婴第一人,风雷园李抟景,切磋过三次,虽然都输了,可没有人胆敢质疑这位剑修的战力。宝瓶洲有几位地仙,敢去挡挡看李抟景的一剑?李抟景,硬是一人一剑,力压正阳山数百年。那么这位朱荧王朝剑修,落败之后,能够让李抟景答应再战两场,剑术之高,可见一斑。

 
    还有九境剑修两人,是一对无视血缘亲近的神仙眷侣,为此与朱荧王朝决裂,最少台面上如此,夫妻二人极少露面,潜心剑道。传言其实朱荧王朝老皇帝的国库,其实交由这两人搭理经营,跟最南边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关系密切,财源滚滚。

 
    蒙珑气恼道:“公子,北俱芦洲的修士,真是太霸道了。尤其是那个挨千刀的道家天君。”

 
    独孤公子微笑道:“在那些被咱们一锅端的山头妖魔眼中,我们何尝不是?难不成那些死在你那尊夜游神脚下的杂役丫鬟,都是死罪?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们懒得计较罢了。”

 
    蒙珑一时语噎。

 
    只得气咻咻地用脚尖踢着高楼栏杆。

 
    ————

 
    陈平安带着石柔,没有在绣楼附近画符,而是直奔狮子园大门那边。

 
    两尊彩绘门神灵气稀薄,已经无法支撑它们如何庇护柳氏。

 
    陈平安碎碎念叨些道歉言语,然后开始在两扇大门上,画宝塔镇妖符。

 
    不同于绣楼的“小打小闹”,府门两张镇妖符,各自一鼓作气,大开大合,神如泼墨。

 
    站在陈平安身后的石柔,暗暗点头,如果不是手中毛笔材质普通,陶罐内的金漆又算不得上乘,其实陈平安所画符箓,符胆饱满,本可以威力更大。

 
    陈平安画完之后,退后数步,与石柔并肩,确定并无破绽后,才沿着狮子园外墙石板路走去,隔了五十余步,继续画符。

 
    行走途中,陈平安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石柔说道:“我画符期间,必须聚精会神,未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那头妖物的踪迹,所以你多留心。”

 
    石柔淡然道:“不提为主人分忧解愁的职责,还涉及到奴婢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主人多虑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一个人穷怕了,突然有钱,反而会吝啬起来。”

 
    石柔听出其中的微讽之意,没有反驳的心思。

 
    不是她心虚或是愧疚,而是那张纸条的缘故。

 
    拆开崔东山留给朱敛的纸马后,纸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就一句话,六个字。

 
    “老妹儿,别找死。”

 
    看似调侃,但是让石柔这具仙人遗蜕都忍不住遍体发寒。

 
    陈平安一次次画符极快,应该是下过苦功夫的,要不然就是师从高人。

 
    石柔不可否认,陈平安的韧性,无论是每一口精气神的稳,还是身躯体魄的定,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画符耗神。

 
    是符箓派一句流传很广的至理名言。

 
    一刻钟后,石柔趁着陈平安画完最新一张符箓,背靠墙壁,急促呼吸,轻声问道:“主人在结阵?”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赶紧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天机不可泄露,挪步前行的时候,大概是实在恼火,又瞪了眼口无遮拦的石柔。

 
    一手捧一个粘稠金漆的陶罐,石柔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也有慌张的时候,她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只是被她很快压下。

 
    狮子园占地颇广,于是就苦了试图悄然画符结阵的陈平安,为了赶在那头大妖察觉之前完成,陈平安真是拼了老命在落笔白墙上。

 
    不比跟人捉对厮杀来得轻松半点。

 
    石柔跟画卷四人不同,没有经历过一场接一场的风波,更没有跨越两大洲的长久游历,所以对于陈平安的真正实力和心性,远远不如朱敛他们熟悉,其中关于陈平安的家底厚薄,石柔倒是了解颇多,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一个学生弟子崔东山,这两项,就已经不能再多了。

 
    但是当下陈平安尝试着关门打狗,再联系之前柳氏绣楼和祠堂的安排。

 
    石柔倒是由衷佩服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

 
    滴水不漏。

 
    若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么陈平安就是一旦打定主意走去危墙,且不谈初衷,之后种种布局,肯定是恨不得给自己撑上伞、戴斗笠、披挂甲胄什么都准备妥当的那种。

 
    陈平安当然不会揣测石柔的心思。

 
    一物降一物,石柔交给崔东山对付就是了。

 
    当陈平安绕着狮子园一圈,画完最后一张符箓,仍然觉得未必妥当,又重新绕了一圈,将许多早早画好却没有派上用场的珍藏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浇灌真气,贴在墙壁墙头各处。

 
    血本无归的赔钱买卖。

 
    陈平安掠上墙头,心想回头一定要找个理由,扯一扯裴钱的耳朵才行。

 
    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与她不讲些道理,么的关系!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着环视四周。

 
    已是春末,青山渐青。

 
    站在陈平安身边,石柔还捧着两只陶罐。

 
    看到陈平安的异样神色后,石柔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往后绕过肩头,十指交错,掌心刚好贴在背后那把“剑仙”的剑柄上。

 
    背着把剑仙,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呢?

 
    记得以前在一艘渡船上俯瞰宝瓶洲某处版图,有人笑语嫣然,伸手指向大地,说咱们脚下打生打死的两个王朝,还不算什么,渡船再往南,就会有个朱荧王朝,剑修是你们宝瓶洲最多的,只是比起她的家乡,毛毛雨而已。她还让陈平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先看过了朱荧王朝,再去北俱芦洲走走看看,就会知道那边才是名副其实的剑修林立,冠绝天下,哪里是什么冠绝一洲可以媲美的。

 
    陈平安对那座北俱芦洲,有些向往。

 
    缓缓收起这些心底思绪,陈平安摘下那枚养剑葫“姜壶”,却发现没酒了。

 
    有点尴尬。

 
    默默收好,希望石柔没看到。

 
    石柔觉得好笑,很不合时宜地问道:“不然我给主人拿壶酒过来?”

 
    陈平安摇摇头,一跺脚。

 
    狮子园外墙之上,一张张符箓骤然间,从符胆处,灵光乍现。

 
    如奉敕令,同时绽放出耀眼金光。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金色蛟龙,环绕狮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