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363章 希望别人的肩头(第2页)

 
    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裴钱身前的小碟子里,碟子不大的缘故,就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

 
    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愈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箓,“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专制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相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压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箓,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仍是让它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三只瓷瓶,“一头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你信吗?”

 
    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神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

 
    阴神竟是重复问道:“何必呢?!”

 
    陈平安神色平静道:“你可以当做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神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歉意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神熠熠,“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要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了留下。”

 
    卢白象最务实,“那么我也要两颗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了老龙城形势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对郑大风问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外,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

 
    不过四人各自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

 
    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风皆铁甲,凿阵而已。

 
    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

 
    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边,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边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

 
    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边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从两间屋子服下丹药,走到院子。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最少。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然沉闷一声。

 
    四拳却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和魏羡、卢白象、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么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

 
    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

 
    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需言语,既已心有灵犀。

 
    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哩,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逊色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脸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

 
    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关系。

 
    不然更没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眼睛盯着院中的对战,却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半个朋友的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书香门第出身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了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

 
    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愈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做了裴钱的家族长辈,一起给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穿着打扮,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顿时收敛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陈平安等到魏羡说了几句,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开始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只是裴钱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越高兴,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

 
    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

 
    陈平安就让她做做看。

 
    妇人撂下狠话后,要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应该要跟你说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磕了,从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

 
    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的,“恁大点事儿,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话家乡土话讲,屁大事儿,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唉。”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着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在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就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种眼神看待别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我们这座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颗,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那个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想你这么大岁数……”

 
    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多好,我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开心,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上哪儿找去哦。”

 
    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就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着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