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问? 和累也许无关。”
谢无炽在这片空荡的寺庙里,四下张望。
残迹磨灭。时书: “我觉得, 你从旻区回来后, 天天忙着整军,修筑武备,收割粮食归仓, 一直不太开心。”
四壁除了纂刻经文,还有异闻传说。谢无炽不答反道: “这面墙壁上,记录着这样一个故事: 某个王朝争权对抗时, 一位废太子的后人被征召入宫成为了监国摄政王, 夙兴夜寐,诚心为民。”
时书靠在石椅上: “怎么了? ”
“这摄政王身患眼疾, 一旦忧劳甚剧便会失明。但后来异族入侵, 摄政王仍然亲征战场, 保家卫国, 与爱人同舟共济。只是得胜之日, 累到眼疾复发,却被奸臣迫害, 抢了功劳不说, 还诬陷他要造反。”
时书: “哦? 后来呢? ”
“后来,他双眼失明,在寒冷的异地逃亡,随军的发妻带他四处求生, 吃过糙馒头, 也住过最简陋的客店, 还藏在别人府邸中靠妻子卖画谋生, 尝尽心中苦楚……所以再与军队汇合后, 开始了复仇之路。”
“接着,他造反成功, 当上了皇帝。”
故事讲完, 谢无炽转开视线。
时书盯着壁画上的繁体字: “这故事为什么记录在寺庙里? ”
“他造反前在佛堂诵经数月, 得到天命, 所以能成。因此记录。”
“……”
一阵沉寂, 谢无炽望着佛像, 一身素净的长袍, 迎风猎猎, 不知道在想什么。
“佛像仁慈, 普度众生, 可这寺庙恰好确实是鬼怪最横行处。”
谢无炽步履徘徊, 回到时书身旁: “这摄政王得位温和, 和平政变, 一是他血统高贵, 二是摄政数年早在朝中操纵人脉, 进京城时旧故亲自开的城门。但除此之外的改朝换代、权势转移, 会异常血腥。”
时书心中, 慢慢明白: “你……”
谢无炽眼底映着煌煌神佛低眉的凝重和素净, 沉默的仁慈, 在血泊中交汇: “惊涛骇浪的狂澜涌起, 幸运的卷入者能乘坐浪头, 不幸的人则被水淹死。”
“这场灭世的洪水, 很快就要来了。”
时书被抱着回到行辕大府门, 睡意朦胧中和他说话: “谢无炽, 你知不知道, 我很喜欢去屯田的村落闲逛。”
“为什么? ”
时书: “因为每个人都在干活儿, 修房子修院子挖土。和舒康府的大疫, 大盛府的雪夜, 还有狁州的尸山尸海都不同。在那些地方走来走去, 开阔敞亮, 我心情很好。”
谢无炽正擦他的手, 听到这句话, 顿了一顿: “时书, 这三年, 你也受到很多创伤, 是吗? ”
“我不知道……”
时书困得无法思考, 振作道: “但如果和你一直待在这里, 我准备在这片田地里奉献我的青春_"
话没说完, 谢无炽头低下去, 和他额头相抵: “乖宝宝。”
“好宝宝。”
“小狗宝。”
时书哼了声: “我才不是狗, 我不玩这个。”
谢无炽深色的眸子看他, 露出微笑。时书被亲了好一会儿, 亲懵了, 捂着唇。
时书: “你……”
谢无炽额头抵着他: “宝宝。”
接下来的几天, 军营中为两城收割的事奔忙。谢无炽去了前线几乎半个月, 指挥和安排事务。
劝导异族归义于王朝, 可谓大功一件, 军营和军官之间波谲云诡, 暗流汹涌。而普通士兵并不知道皇帝的任命, 听到角鼓声便冲入战场厮杀, 军大部队往界河旁靠近, 有人从一系列行为中管中窥豹, 猜测到交割城池正在进行, 军营中洋溢着沸沸腾腾的喜气。
连绵不绝的黄泥道路上, 时书刚从屯田地回来, 安置好新的流民累了一整天, 杜子涵在身旁:“突然想起来, 谢哥多久没回来了? ”
时书: “半个月?”
“什么人哪这是, 让你一个独守空房。”
时书看他: “你半夜来找我出门, 爬树摘果子, 烤鱼烤肉, 不是说幸好他没在吗? ”
杜子涵: “我只是提醒你, 谢哥回来了不要说这些事。”
“……”
两个人身上灰头土脸, 恰好途经溢出溪流, 杜子涵去洗手, 手掌心的茧子被磨得通红: “流民越来越多了, 中楚府那些百姓起义称王, 流民就往燕州逃过来。天天打灰干活的, 不知道读的是土木工程。你也差不多。”
时书: “没办法, 人总不能一辈子不干活不工作。”
杜子涵看他: “能。人能。”
“…”
不是。时书顿了一下, 也到水坑里把手上的灰尘洗干净, 这时候, 身旁路过几个医药局的人, 弓着腰在河边清洗草药, 被飘扬的芦苇挡住了半边身子, 聊天声不近不远传过来: “我听说, 平将军的精锐铁骑都开拔去了界河, 我看这收复永安府和部府不是空穴来风啊! ”
“这等机密大事, 你怎么知道?”
“我前几天给中军帐外那些幕僚看病, 偶听他们闲聊到的。还听说, 东都的太监急得跳脚, 说国丈老爷的军队还没到, 收复山河的不世之功怎么让谢将军独吞了? 简直岂有此理, 哈哈哈哈!”
“你听到的还真不少。”
“可不要出去乱说啊。东都那群吸血虫, 就知道不劳而获抢功。要真有其事, 谢将军干得大快人心! ”
“……”
时书把手洗的白白净净, 慢慢目睹两个药医离去: “谢无炽在北军的名声, 没得说——回去了! ”
杜子涵: “你老公今晚不在家, 不然到仇军营睡去? ”
时书思考了一瞬, 懒洋洋笑道: “可以啊, 睡大通铺很不错, 晚上一大堆天可以聊, 就是最近降温, 后背靠着地干冷, 睡着太冷了我去! ”
“这么挤着才暖和吧? 那我们找宋思南。”
“走走走。”
时书直起腰, 忽然想起了一个体温很高的人, 一到冬天靠着他睡觉就暖和。但这个人, 最近忙着大事, 除了例行给他写信, 倒是没什么联系了。
“怎么还不回来……”时书嘀咕出了声。
“驾! 吁! ”眼前忽然出现一匹快马, 正在边走边查看, 见到时书猛地勒住马缰绳, 跳下马来:“二公子! 小的找了半晌, 归义的宙池王一路颠簸到咱们这儿来了, 谢将军让二公子易装, 速去大营门口接人! ”
时书: “我哥回来了? ??”
“是! 谢将军”, 时书转头看杜子涵: “那什么, 我陪个人——”
杜子涵露出个“我都懂”的表情: “回去吧, 今晚的大通铺少了你照样温暖, 你赶紧去履行你的职责吧。”
什么职责? 陪谢无炽睡的职责吗?
时书: “哎, 子涵怎么说话呢? ”
时书一边抬手想和他说个一二三, 表示自己不那么重色轻友, 但双腿已经准备跑路了, 指着他边说边后退: “我警告你不要诽谤我。”
杜子涵痛心疾首: “你看看你, 被他玩的跟狗一样! ”
“…”
不多说, 跑路。
时书哪管这么多, 翻身骑上马朝中军大营疾驰而去, 心跳到了嗓子眼。一回到大营, 立刻换上更严肃的礼服, 和其他人一同在营门等候这支胜利之师。
北方秋天转瞬即逝, 天边黄云漫漫, 连天衰草。正式外交场合中黑茫茫一片的武将和卫兵, 气氛肃穆凝重。远远看见天际尽头显露出旗杆, 接下来是一匹一匹的骏马, 如蚂蚁一般陈列。
在他们背后, 仪仗队兵马绵延不绝, 到处有人探头探脑观看。
时书也在观望, 忽然。出现了一袭挺拔的身影, 谢无炽身披狐裘, 一马在前踏雪凌霜, 身姿极为持重森严。身旁枣红大马坐着的正是宙池王。同时诸多旻人军马被北军引领而去, 场面纷纷乱乱。
时书喜悦有加: “谢……”
归顺的异族首领宙池王下马, 对他纳头便拜: “多谢二公子言而有信! ”
“快起来快起来, 这是你和家兄就国事做的商议, 与我无关。请进去坐。”
宙池王入后, 一身素衣的元观跟在身后: “二公子……”
时书: “你也请坐, 你们一家人的奴籍我哥勾销掉了, 从今以后是自由之身, 接下来的事, 但看你们的造化了。”
元观点头, 眉眼几分不足之症的虚弱。军营内响起箫鼓之声, 击打雅乐, 迎宾宴会正式开始。
众人鱼列进入宴席内, 时书等到谢无炽的衣角擦过身旁。好长时间没见, 谢无炽身上染了硝烟气味, 和他没说几句话, 便被众人簇拥坐在军帐最前段的位置饮酒, 一身清贵鹤氅, 神色沉静端重。
时书早习惯他在人前禁欲的模样, 从来不给人砸场子, 也明白当前场合的严肃。
“这次共襄盛举, 玉成归义之事, 全靠谢将军主持大局。吾等蕞尔蛮邦, 归顺于景军麾下, 不胜荣幸。小王敬谢将军一杯……”
“……”
酒席上, 一片歌颂谢无炽英明神武之声, 谢无炽则淡淡地礼让道: “仰赖陛下圣明, 才有如此美事。”暂时不与朝廷为敌。
正常的社交场合。时书虽是元观牵头归义大事的主要原因, 但三两句话带过, 众人忙于奉承有实权的谢无炽。官场之事, 历来如此。
若星若辰 作品
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