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见证,”塞萨尔只说,“你可以目睹它发生,目睹它改变一些事。倘若那时你有任何思考或想法,你可以来和我讨论。就当是对你的测试吧。”
“我有很久没听过这话了,”米拉瓦说,“当时总是圣父在说,就当那是对你的测试。倘若我一时无法做到,就要在黑暗中孤身徘徊,寻找路途,好像是在重历她曾走过的道路。但是,最可怕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再怎么重历,我也只能感到来自她一个人的重压。”
索莱尔似乎对米拉瓦有一种执念,那就是让他走她曾经走过的英雄路,体会她曾经有过的感受。但是,确实如米拉瓦所说,最可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没法让他真正站在黑暗时代重历过去,只能让他的灵魂越来越扭曲迷茫。
此外,不知是因为视野太过高远,还是因为神之智识的影响,她似乎看不到人们站在低处才能看到的东西,好像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可怕的障壁。
塞萨尔心想自己确实是把米拉瓦当孩子,要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他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其实大部分人都抗拒这种对待,唯独米拉瓦对此很敏感,很快就温顺地低下了头。最初他还坐在椅子上,闭眼不语,接着就身子越放越低,最后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我总是在等待一个这样的抚慰。”米拉瓦低声说。
“能看得出来,”塞萨尔说,“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仍然身处黑暗中,看不清世界的变化,你可以去看卡萨尔帝国的前史。那里面有很多记载,都在探讨和思考世界秩序的变化方向。虽然帝国前史里的法师组织造成了诸多混乱,但和万世一系的库纳人王朝比起来,你可以看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年少的皇帝拥抱着他的腰,仰起脸来看他,“我有所听闻。但我也听说,那些尝试都是失败的尝试。千余年前的逃难者们有如此多的选择,最后,他们却选择成立帝国,——卡萨尔帝国,这难道不能证明一切吗,我的老师?”
米拉瓦的声音很多,虽然看着他的眼眸,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双暗夜一样的黑眼眸一动不动,也找不到焦距。
塞萨尔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因为,回到稳妥的过去总是轻而易举的,我的孩子,可人们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会伴随着永无止境的流血、死亡和失败。仅仅付出惨重的代价就往前迈出一步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一步迈出,却跌落到深渊中去。”
“我们为何要一直以流血、死亡和失败为代价探索永无止境的前路?”
“不,你应该看得更远一些,”塞萨尔说,“不止是我们,每个造就了剧变的人都在寻找前路,库纳人,那位一直都心怀恐惧的智者,还有卡萨尔帝国,他们背后的圣堂组织。当然,他们也在探索前路的途中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这是必然发生的,因为在他们真正触碰到前路之前,他们也不知道真理在于何处。”
“难道思想瘟疫造就的恐怖和异神降世造就的黑暗也都是可以接受的吗?”
“你感到恐惧吗?”
“是的。”
“我能理解。你也曾像他们一样寻求,但你找不到。经历了千余年前的失败,内部神殿叛乱,外部战线崩溃,都是因为你想要改变诸神殿的秩序,改变他们尊崇的地位。你没有力量再说,我还能带来改变,也没有勇气再说,我可以对抗比帝国再次破灭更大的危险。投入了这么多却一无所获,甚至还会坠入深渊,为什么还要继续投入?”
“您在触碰我的灵魂深处......”
塞萨尔把他的头抱到胸前,“因为在那些极为坚决和强硬的人眼里,回到稳妥的过去是无法接受的。我不知道帝国背后的圣堂在想什么,但我曾接触过思想瘟疫,我站在智者的视野上,我就能看到,他其实已经受了几千年的折磨,而且是每一个受过折磨的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段折磨。”
“这个人难道不只是在筑墙吗?”米拉瓦睁大眼睛问他。
“并非如此,智者想要成为并主宰那个唯一的灵魂,他就要体会所有人的痛苦。饥荒、瘟疫、疼痛、困苦、贫穷、奴役,诸多恐怖在他心中层层累加,令他无力承受。他已经给库纳人的王朝塑造了如此平稳的秩序,若无意外发生,足以延续万年。尽管如此却还是不够,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我不了解......”
“了解这点对稳妥的旧秩序是致命的。”
“我不会比他们更缺乏勇气,老师,请告诉我。”
“希望如此吧,但这不只是勇气的问题。”
“请你告诉我。”
塞萨尔轻抚着米拉瓦的头发,压低声音,“因为地位卑下之人是如此之多,不断累加的绝望和苦痛又是如此之沉重,每个人都在发问,生命为什么要存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生来就要受苦,死后也不得安宁?为什么有恶?为什么有饱受折磨的肉体?为什么又要有惊惶不定的灵魂?为什么要向往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这是.......”
“听我说,我的孩子。”他吻了下他的额头,又靠近他的耳朵,“这么多的痛苦累加在那位智者身上,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若是旧秩序再这么稳定地运作下去,就只会产生一个回答。只要生命不再诞生,只要肉体都化作灰烬,只要灵魂都归于沉寂,只要万物都陷入永恒的寂静中,就不会再有这一切质问了。这个回答来自黑暗深处,来自所有地位卑下之人来到世上之后蒙受的一切痛苦。”
“这是智者之惧吗?”
“智者之惧可以有很多种诠释,不过我想,这是最接近秘密所在的一种。他认为世上只有一个灵魂,也就是所谓的它,所有的人,所有的兽,都是它的化身。它最初的目的并不明确,但要是古往今来的秩序再这么运作下去,黑暗深处的呼唤就会淹没,让它走向唯一的终结。在这种恐怖的预感中,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米拉瓦的脸越垂越低,“我不知道......”
“想想看,”塞萨尔勾起他纤细的下巴,把他的脸像猫儿一样挑了起来,“是视而不见,延续古老的秩序?还是成为永恒的君主,以自己的理念强迫和侵入所有生灵,期望自己可以改变结局?亦或是最大的可能,——亲眼目睹来自黑暗深处的呼唤愈演愈烈,迎接最后的终结?只要迎来这个终结,就不会再有生命、肉体和灵魂,当然,也不会再有绝望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