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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说时间紊流的岔路已经消失了多少,塞萨尔只有最初记住过。最初的一段日子,他是对杀光岔路里一切能动的东西感到些许趣味。古老的骑士幽魂会拼死挥剑,如同身处骑士比武场,畸变的血肉也会发出狂乱的怒号,听久了之后,竟感觉像是嘶哑的乐声,别有一番韵味。
在这永无止境的岔路中,有时候,他和塞弗拉会受伤濒死,有时候,他们也会彼此照顾,但到了后来,绝大多数事情都变得乏味无趣了。
绝大多数事情在第一百次之后就丧失了激情,像是日复一日醒来之后麻木的工作。虽然他和塞弗拉的记忆和经历靠着彼此的联系不断累加,那些古老的亡魂和畸变的血肉却永远一成不变,像是沙漏里洒下的一粒粒沙子。
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就从危险可怖的阴影成了脚边滚动的鹅卵石,也不知什么时候,谨慎的战斗也成了永无休止的重复。到了后来,塞萨尔觉得自己只是一次次弯下腰,一次次拾起鹅卵石丢掉,直到手臂麻木,精神疲惫,眼看着这条岔路终于得到了彻底的寂静,然后就是下一条,永远都有下一条。
塞萨尔又在新的岔路上醒来了,前一次他是怎么死的,他已经记不住了。似乎有很多条岔路的经历汇聚到了一条岔路上,换言之,就是有许多条岔路中的塞萨尔一同死去,记忆和经历都汇聚在了他一个塞萨尔身上。
多条岔路中的记忆和经历一起涌现,起初一段时间,塞萨尔脑子都不怎么清醒,如同沉在幽暗的水底。他觉得有许多个自己正往不同的方向前进,做着不一样的事情,喃喃自语着不一样的话,精神几乎要分裂开来。后来因为无尽的空虚和迷茫,多条岔路的经历才汇聚成同样的沉默,漫无目的的徘徊,也都化作同样的倚墙瘫软在地。
和他不一样,塞弗拉虽然对途中的工作感到空虚乏味,对杀死他却怀有始终消退不了的满足。最近他已经不想动了,他看到畸变的血肉蔓延过来甚至想扑进去,倒在它们恐怖的花苞里,体会一下被它们同化是怎样的感受。
他会有一堆头颅盛开在巨大的树木根茎上吗?还是会有许多分身浸泡在植物的汁液中?塞萨尔是真的想知道,甚至很感兴趣,想要拥有成为畸变血肉的经历。但是,塞弗拉不感兴趣,她不仅不感兴趣,还不允许他发疯。
最近的百余条时间岔路里,有一半以上她都在阻止塞萨尔想方设法自寻死路,要么是把他从臃肿的血肉块里拉出来,要么是把他从古老幽魂腐朽的甲胄里剥出来,有时候他还能看到她用木柴升起粗制滥造的篝火,切下那些血肉块烤成温暖的肉喂给他吃,但她无论怎么沉默的照顾,最终都是为了他死亡的一刻。
塞弗拉究竟体会到了怎样的满足感,塞萨尔是不知道,但他连痛楚和死亡都已经感到空虚乏味了。时间的岔路一次次走向终点,又一次次来到另一条岔路的起点,岔路之间每一丝细微的差异和区别,他都已经在无数次的经历里见证了无数次。这个时间紊流已经不会变了,变得只有他们俩。
记忆的涌现缓和之后,塞萨尔发现自己正呆望着十多枚人头结成的果树,还有个幽魂骑士坐在他边上,不发一语。
“塞弗拉......”他喃喃自语,她不在?这还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她一直都是先来找他。
骑士握起他的手,书写了一行古老的文字,塞萨尔脑子混乱,看得不太清楚,但此人似乎是在说,死亡。写过之后,失语的骑士背靠着墙,把塞萨尔身上的斗篷拉过来,裹在自己已经锈蚀剥落的盔甲上。尽管盔甲锈蚀剥落,这人身上却有股淡淡的咸味,和其他幽魂骑士腐朽衰败的气味很不相似。
这家伙会寻找流经墓室的清泉清洗自己,塞萨尔脑子木然地想到。既然塞弗拉先死了,那他要怎么办?自我了结?甬道里一片漆黑,结着十多枚人头的果树一动不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树根已经被切断了,痕迹并非塞弗拉的利刃,而是粗糙的剑痕。
塞萨尔侧过脸去,从骑士的剑鞘里取出佩剑,发现它粗糙锈蚀,布满了裂痕,恰好和畸变血肉身上的伤痕一模一样。为什么这个幽魂似的骑士他从未发现过,塞弗拉难道是眼前的骑士杀的?畸变的血肉也是这家伙处理的?
他放回锈蚀的长剑,却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手甲轻握住,因为锈蚀得太厉害,下一刻就分崩离析了,现出一只不久前浸泡过坟墓溪流的左手。
骑士看起来不能说话,似乎根本没有说话的能力,但这只手在他手上又写了一行字,“你为什么总是在死去?”
这次他清楚感受到了。
对方正写着,塞萨尔侧过身来,伸左手拂过她的面甲,它也因为锈蚀而剥落了。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木然地看着,只见歪曲如肠道的墙壁边上倚着一个头发火红的女人,脸上勉强挂着疲惫的微笑,她眼睛湛蓝,脸上和手上都有遗留的血迹,看起来用力清洗过。
那股熟悉的凝视让他更恍惚了。一捆捆找铁匠订做的钝剑堆在木箱子里,墙上则挂有练习的弓箭。一张桌子上堆着要比试的酒,另一张桌子上堆着练习后要吃的肉。他似乎知道那种高明到难以理解的剑术是从哪来的了,也知道为什么千年前的法兰骑士都抵抗不了塞弗拉,千年以后一个忘却了前生的雇佣兵却能了。
在诺伊恩的旅店里,他听到酒水在杯中咕咚晃荡,烛火摇曳,吹起了飘渺的酒香和汗味......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她又写道。
“我认识你,”塞萨尔喃喃说,“很多年以后,你是一个流浪诸国的雇佣兵,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是法兰帝国的骑士。”
“我在后世应该有个骑士家族才对。”她写道,“预言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