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米拉瓦说得很缓慢,“两种思想瘟疫都穿透了世界的表皮,就像击垮了牢不可摧的城墙。一种好比精心制造的攻城器械,经过计算之后,就能利用杠杆的原理把巨石抛上天空,击垮巨墙。另一种好比焚城烈火,令其蔓延,就可坐视坚不可摧的城邦走向灭亡。若能让二者相汇,战争就不会再受限于凡俗的领域。”
“你想把巨石抛向何处,想把烈火烧到何方?”塞弗拉问他。
“一切不在人世却无时不刻扰乱着人世的东西。”米拉瓦抬起头,“我思考过很多次,我究竟要怎样才能避免悲惨的终局,那位智者也同样。”他的视线越过山谷的裂缝,看向正在撕裂的库纳人之墙,“自我拯救看起来像是一条路,但为什么我需要自我拯救?又是谁给我定义的罪孽?”
阿婕赫一手扶着岩壁,审视着这位喃喃自语的老皇帝。“你如今的结局,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的作为?是你结下的仇怨换来了报复,这和罪孽有什么关系?”她问。
米拉瓦摇头。“罪孽,这是诸神殿的用词。”他低头看向阿婕赫,“若以凡世的目光衡量,彼时我已经把诸神殿驱赶到世界边缘,无论如何,它们都无法掀起任何波澜,也不该掀起任何波澜。”
“但诸神总是会回应他们的呼唤,哪怕只是一些衰朽的僧侣站在几片断瓦残垣上,也有可能唤出熔炉之眼。”阿婕赫说。
“可为什么?”米拉瓦问,“为什么我深思熟虑安排的流放,会被定义为罪孽?为什么已经苟延残喘的僧侣和祭司,仍然可以从凡世之外得到奇迹?为什么死在帝国手中的野兽人,会一次次回到凡世,好像它们根本不在生和死的定义之中?”
“因为这就是这世界运作的方式。”塞弗拉说。
“听着,野兽人、库纳人,还有这个无法言语的法兰人,我说这些既不是为了表达敌意,也不是为了争取同盟,我不过是告诉你们我在担心什么,还有我想做什么。你们若想维护这些古老的秩序,维护诸神和它们的侍祭,就拔出剑来妨碍我,你们若想参与新秩序的铸就,就收起剑来追随我。”
“我也可以就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塞弗拉否认说,“我不在乎新旧秩序的交替,也无所谓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在乎它的那部分都在我背后这人身上。”
“多可悲的事不关己......”
米拉瓦叹口气,扛着他肩上矮小的老人继续攀登山崖。然而他脸上的情绪已经无法掩饰了,全无失意和颓丧,只有一切终将如他所愿的满足。这表情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
塞弗拉想要再说几句,但阿婕赫只伸手搭在她肩上,然后对她们身后的无貌者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先到了地方再说,你觉得呢,塞弗拉?至少现在,我们还能相安无事地走完最后一段路。”
......
一如往常,狗子传来了她在塞弗拉那边的所见所闻,其中就有老米拉瓦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听了老皇帝的想法之后,塞萨尔还好,他身边这位年少的皇帝倒是肉眼可见的忧虑起来。
“事情一定不像老米拉瓦说的一样简单。”米拉瓦说,想到老米拉瓦不仅把他视为残渣,还掌握着比他更深远的追求,行使着比他更有洞见的视野,这家伙就很焦躁。
塞萨尔当然要给他另一种理解的方向。“诸神殿所掌握的奇迹,”他放缓声音说,“其实是一种制衡,一把安放在外域中无法消灭的利刃。”
“我知道这件事。”米拉瓦焦躁地说,但看到塞萨尔的表情,他还是放缓了语气,“抱歉,我......请您继续。”
蛇行者正在先民之墙最底部撕开一条狭窄的缝隙,把它撕得越来越深,塞萨尔侧身跟着它挤进去,米拉瓦也跟过来。塞萨尔一边伸手把他抱在胸前,一边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
“你感到害怕吗?”
“是的。”
米拉瓦说,声音低微得惊人。经历了冲桥的苦战,这家伙本来还有了点皇帝的样子,如今刚从恍惚中恢复就听到这种事情,顿时又要回到他的另一种性情了。
看起来亚尔兰蒂切开米拉瓦的时候,把阴柔的部分全给了年少的米拉瓦,矛盾的另一部分却大多留在了老米拉瓦那边。这家伙往男性转变时难得过分,往女性转变时,却往往只因为一些细微的念头。
塞萨尔看着他。“仔细思考,撕开老皇帝的用词,米莱,去思考他话语背后的目的本身。他所描述的都是他鼓动其他人的言辞,这些话本身就充斥着情绪渲染、道德诉说和隐晦的目的。你得结合你的记忆去思考他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的当然是帝国的辉煌。”
“所以呢?”
“所以他确实找到了彻底消灭诸神殿隐患的希望!”他抬高了声音,“难道这不是最好的法子吗?他甚至任由无貌者听了他的话传达给我们,他不怕我们知道,不怕我知道!因为我也已经,我无法不承认他......”
塞萨尔看着这家伙激动和恐慌皆有的情绪,心想,难怪历史上的米拉瓦能完美压制童年时代的阴影成为神皇帝。即使人格分裂了,他作为神选者皇帝的那部分人格也能轻而易举压垮另一个自己。老皇帝甚至都不需要当面对话,只需要把话借着无貌者传声筒传过来,年少的米拉瓦就会丧失好不容易稳固的信心。
他眼看着自己怀抱里这家伙更精致了,或者说更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了。他搭在胸前的手方才还能握紧长剑,现在却纤巧的像是个没出过门的贵族少女,洁白冰凉,白嫩得像是刚从雨中摘下的百合花。那些沾染在他手上的血迹不像是握剑厮杀,反而是像是被玫瑰的尖刺划破了手指。
“我了解,”塞萨尔说,“你在寻求,可是找不到。你还在捡拾退潮时老米拉瓦遗留在沙海的贝壳,老米拉瓦却已经看到了更高远的方向。你觉得你没有力量,——你没有力量说,他不该存在,你也没有勇气说,你更应该存在。”
“我现在止不住地想依靠你,老师......如果我不能依靠,我就无法遏制地想退缩到完整的米拉瓦的灵魂中去。”
米拉瓦低声喘息着,似乎说话都要耗尽他的力气,他那只手搭在他自己胸前,本来是为了遮掩,但此时此刻,少女胸部圆润的曲线已经无法用一只手来遮掩。衣襟往外张开时,塞萨尔分明能看到绯红色的细边,就像是染满血的珍珠藏在薄丝巾下一般。
现在还用对待男性的话来对待年少的米拉瓦,不仅是为了他的请求,也是为了维护他的存在,不让他对老皇帝完全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