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对啊,伊丝黎想。她也接触过阿纳力克的使者,比这异端修士接触的一定深入得多,甚至他妻子都不可能比她接触得更深入,她为什么就没发现?
“潜伏在人世的背叛者......”年长的修士睁大了眼睛,刺得伊丝黎都眯起了眼睛。
卡莲修士轻轻摇了下头,“既然你总是和我说起拯救,那么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吧,我个人对拯救并不执着,秩序的更替在我眼中也像是自然的变迁,带着天理的意味。你和我说种群或是背叛,我是没什么想法。你说我是拯救者,那也是你错误的判断,只是有人带着伤痛来到我身边,我就不会拒绝把他们的伤痛转移到我自己身上而已。作为工作而言,和雇佣兵们也没什么不同。”
“不,这不一样。”
“是一样的,这位大人,就比如工作的报酬。我并非无偿做这些事,我收取的报酬远比黑剑的雇佣兵昂贵——是人们无法看清、无法洞察,因此也不曾珍惜之物。”
“是什么?”
“正是伤痛本身。”卡莲修士说,“伤痛因为外在的特征太过明显,反而模糊了这种事物蕴含的意义,又因为自身的意义太过丰富,因此又朦胧了这种事物外形的细节。一个人并不理解它的意义,于是把自己的伤痛转嫁给我,又把为伤痛赋予意义的故事讲述给我,——综合来看,就像把他们的经历从自己的灵魂中剥离出去,赠与给我,不是吗?是金钱更珍贵,还是我所收取的事物更珍贵?”
“你在自己受审的时候也要这么说?”
“我还以为我已经在受审了。”
“你可以辩解的。”
“人若利用谎言为自己辩解,就是在埋下剥离信念的种子。”
“你就是靠着这种想法攀到了这么高的地方?”
“称不上攀登,”卡莲修士说,“我也不觉得我是在攀登。多年以前,我的母亲死在诺伊恩的神殿里,埋在树下。因为她死前身患疾病,且精神失常,我掩埋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枯槁佝偻,嘴巴大张形成一个黑色孔洞,就像一个皮包骨的奇异之物,肋骨就像木头浮雕一样透过皮肤刺了出来。”
伊丝黎觉得这修士才是真正的精神失常。
“我大约埋了母亲十天吧。”卡莲修士继续说,“神殿当时人手太少,这事也只能我来干。那段时间,我看着日升月落,人群往来,发现我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有着一种奇异的平等,不管是一个受人敬仰的祭司、一个身强力壮的骑士、一具死后无人在意的枯槁尸体、一只蚂蚁、一片杂草、一块石头,都不能在这日升月落中要求特别的优先权。”
“你......”
伊丝黎发现这年长的修士越来越不对劲了。不过很可惜,她毫
无感觉,难道是她根本没有追寻信仰的念头吗?说不定还真是,对信仰越是执着过头的,听了这异端修士的话就越容易陷入疯狂,至于希耶尔对她伊丝黎的神赐......
“我以为,”卡莲修士继续说,“正是这些事物的外表太过清晰,对比也太明显,因此才掩盖了它们之间普遍存在的平等关系。人们的眼睛总是落在细微处,见微知著亦是一种高尚的品格,期待着发现每个事物的独特之处,赋予其美和丑、善与恶。但在日升月落中,阳光总是照耀着一切,阴影也总是笼罩一切,光与影的均等之下,一切偏爱和憎恨都显得自以为是。”
说到这里,卡莲修士往伊丝黎投来一瞥,说,“谁给希耶尔赋予了欢愉的含义已经不重要了,希耶尔是始源之影,别说人和人在它眼里没有区别,即使一块石头,它也会让它散发光芒。”
这话可真难听,好像她伊丝黎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似的。
“不要称其为始源,”年长的修士低声说,“至少不要把阿纳力克称为始源。”
卡莲修士微微一笑,“那么就是邪神之影吧,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这位大人。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的理论可以改变这千年来的信仰,不过我还是得说,光与影的均等不会因此改变。也许在下一个千年,也会有不同的信仰存在,和你们一样顽固。毕竟,野兽人也只会认它们想象中的阿纳力克,不认其它任何东西。”
“你心存死志。”
“谈不上心存死志,非要说的话,我还是希望多在世上行走,在更多人的伤痛和故事中关注他们自己不曾注意到的意义。如果有机会,我会把我发现的意义讲给他们听,告诉他们自己生命的意义所在。如果没有机会,那就由我自己把它们保存起来,放在我的钱袋子里,就当作我的私产了。”她无动于衷地说。
“辩解可以让你活下去。”年长的修士说。
“在大神殿的意志中,任何谎言都会被放大,让人无法承受,于是个人的意志就会被自己的谎言撕碎,最终剥离出去。虽然在偏远的修道院度过余生并无不可,但要是有故人来找我,想要听到他们曾经聆听过的话语,我自然不希望自己令他们失望,所以,我还是就这样死去的好。”
“那你看到的东西呢?它们未曾书写,未曾留下任何记录,你如果在审判中死去,这一切就都无法为人所知了!”
伊丝黎眨了眨眼,这老东西好像是真疯了。至于吗?
“人类如何看待它们,并不重要,而我也是人类。”卡莲修士说,“我已经说过了吧,这位大人,光与影的均等不会因此改变,并且人类怎么看待它都无所谓。在人类存在之前,那些事物就已经在等候,正如日升月落,过去如此,将来亦然。今后若有一天,野兽人被地上的石头取代,亦......”
伊丝黎还没来得及为这个笑话发笑,老修士忽然扭头看向伊丝黎,多亏了信使教给她的技艺,她才发现老东西面含杀意。什么意思?杀了她这个见证者就没人知道这地方发生过什么了?可是她也没反对啊?非得她点头认可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