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的手只来得及抬到胸口。
那个年轻的骑士微微睁大眼睛,为她小孩似的举动感到不解。直到此人一头栽倒,一条深红色的小溪浸透了地上的白霜,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塞希雅左手抬起护符,划破朝她弥漫过来的白霜和忽然涌向她身后的一片混沌,接着就右手持剑刺入海妖的胸膛,带着一片血从中拔出。
这只海妖在大约一个呼吸前想要击碎货舱入口,把她堵死其中,慢慢处理,于是她在一个呼吸后穿过它打算为古老存在效命的心脏,让它停止了跳动。片刻之后,她一脚踢开挡路的尸体,瞥了眼那边年轻的骑士。然后她拾起一大包金币,转身离去,走向她的队伍。
现在,临时雇主没了,她也该带队走人了。
“你心中没有过去也没有归宿。”那声音在黑暗中说,“它们可是磨灭了?是在什么地方磨灭了?”他大概以为她会回答,但塞希雅什么都没说,拿到报酬之后,这事就没了必要。
至于宏伟的景象和崇高的使命,她通常不和拿这东西许诺的人长篇大论对话,因为毫无意义。
......
大约十来岁的时候,塞希雅也记不清了,总之当时她衣衫浸血,身子苍白又瘦削,披着从尸堆里扒下来的破烂麻布衣衫,一个白天就翻过了一整座山。她从山巅处往前眺望,可见正是深秋,到处都是农奴正在收割暗沉沉的田地,地上落满腐叶,林中还藏了几条饥肠辘辘的狼。她带不了太多东西,就拿刀剖开狼腹随便切了点肉,带着就下山了。
其实她不是头一次来这座山,因为她父亲也是个有领地的贵族。有时候父亲带着自己的队伍说是上山打猎,实际上却醉得瘫软在地,诅咒着先祖带给他的不公,哭诉他曾有一个深爱他的妻子。
于是塞希雅就坐在篝火边上,揣摩着父亲盯着自己诅咒先祖的深意。
大约也就是十多年前,她出生的时候群鸟飞散,牲畜发了疯一样冲出凭栏,母亲随着大出血当场毙命,父亲从此无法和她正常对话,只在发酒疯时对着她控诉先祖的不公。他想动手打她,却又在畏惧中不敢接近。她则只是无言的注视,想弄清这个醉醺醺的老男人究竟在说什么,又在想什么。
因此,到她手上有了第一条命为止,她都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只是木然地
学着一些读写和诗歌,以为自己会当一个寻常的贵女,殊不知血腥的道路都不需要酝酿,就已经刻在她骨髓深处。
家族血脉只剩下塞希雅一个人之后,她就理所当然地上了路,虽然再也见不到家族的仆人,见不到诗歌和长裙,但她也没什么不适。她就只管一路往北游荡,一路走,一路杀,直到再也没人理会她。终于,她变成了一个完全孤独的旅人,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古怪。
因为,这条路就是当时还在内战的奥利丹贵族用骸骨铺就的,——从最南边一直铺到最北边,刚好告诉了她路该往哪走。
那些挂在树枝上的尸体,差不多就是她最好的路标。
塞希雅杀掉的人跌倒在地上,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显得如此理所应当。而她本人,和那些手指枯槁如柴的逃亡者也没什么不一样。头一次融入人类世界,是在一座正在签订停战协议的港口城市,名叫特兰提斯。街上一边是人潮鼎沸的城市,一边是黑咕隆咚的长河,宽得让她以为那地方就是大海。
她拿着从尸体上捡来的钱住在酒馆,然后在第三天花的一干二净,也不明白为什么钱花的这么快。于是到了夜晚,她就像山中野兽一样滚到外面,在街上晃来晃去,跟盯上了自己的水手斗殴。说来也怪,即使不使剑,只靠着自己的拳头,她也总能适应一切厮打的方式。不管站在她对面的人有多厉害,她都能在交战过后变得比他们厉害一点点。
正因为塞希雅看起来比输家厉害得不多,所以找上门来的人才特别多,到最后她甚至摆摊收起了钱,好让自己继续住那间特别贵的旅馆。看着这些目光浑浊的人或是动拳动脚,或是偷偷掏刀子想捅死自己,最终都倒在阴沟里凄凄惨惨地求饶,她就觉得自己过的还不错,身为人的权利也得到了保障。于是,她就更有信心穿着不那么破烂的衣服住在昂贵的旅馆了。
那她为什么要逃出特兰提斯呢?
是因为旅馆老板半夜捅了她一刀。这家伙最初看她又小又不懂事,收了她所有的钱,然后骗她说都用光了,把她赶了出去。她没反应过来,后来就拿着沾血的钱天天找他住那间最贵的房间,还把他找来想解决她的人全都打发了。老板实在又怕又恨,再也忍不了,偷偷在饭菜里下毒想半夜送她走。
塞希雅挨了一刀之后就醒了。她责怪地看了面色僵硬的老板一眼,然后就攥紧他的手腕,一点点扭回去,拿他手里的刀把他自己给刺死了。
因为一路上的经历,这事也显得一如往常,他们俩相互残杀的时候连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无言了事。本来她可以在尸体旁边吃完早饭再走,但为了不进监狱,她还是趁夜离开,找了艘愿意载她的船,告别了她待了很久的特兰提斯。
对她个人来说,这一路称不上艰苦,这种颠沛流离也称不上折磨。反倒看着世界转变,从战乱走向一时和平,又再次进入战乱,让她觉得世界如何转变,底下蛮荒的土地都不会变。有些人胆怯冷漠,蜷缩着身子不想和他人交集,有些人满心狂躁,想找任何人发生冲突,而她自然是适应了环境,早就变得异常善谈了。
于是她就靠在漂泊的船只上,和其他正要往远处漂泊的人一起注视河岸边起伏的山峦,再一次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扔掉。
那么荣誉和使命呢?那其实还挺多。
大约在下船后的第二天,因为指路的尸体找不到了,树上也没挂着死人,塞希雅就在一个村落找人问了路。那是个体格高大的农夫,挎着把刚上过油的纹饰精美的长剑,明明穿的满身破烂,却把这玩意照顾的特别好。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个战败被流放的骑士,曾经是很有荣誉和使命的。
这人让她滚开,说她不配和他站在同一条道上。她既不想滚开,也不想和他理论,于是在他想踹开她的时候,她一脚把他放倒了,用的还是在特兰提斯摆摊斗殴的下三滥手段。因为这下三滥手段,他更愤怒了,显然又是一个喝多了的老傻瓜。
“我要杀了你这个阴沟里的小流氓!我的皇帝——我梦里的皇帝一定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