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33章 有关酒鬼(第2页)

 他们找我讨了杯子,往柜台上一字排开,均匀地分酒,轻松愉快地拉开了今夜的序幕。最开始时,大家相当自觉,一个个靠在柜台上浅斟慢

 啜,礼貌地压低声音交谈着。谈至兴处,轰然大笑,把来前买酱油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他们便赶紧道歉,说着肚子不胀(不要生气)的之类的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快了)。然后一阵沉默,满眼忍着笑意。好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为我事先打过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碍我做生意,否则请别处去),终于欢乐地爆发出笑声,杯中酒一干而尽。等再斟满时,个个说话声量大了一些,声调尖了八度(我暗道“完了”),瓶中酒位线开始加速度下降。开第二瓶时显然有些无所顾忌了,话语中个别字句开始结巴,目光大胆无畏、咄咄逼人。

 开第三瓶时,商店里来买东西的顾客开始被统统轰走。我开始发脾气。他们开始不讲道理。我开始拒绝卖第四瓶酒。他们开始擂柜台、诅咒发誓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来叫我“妹妹”的,开始叫起了“嫂子”。我开始屈服,他们拿上酒后发出胜利的欢呼,一个个开始往柜台上坐,个别的干脆盘腿坐了上去,还有人开始回家拿冬不拉(双弦琴)。我开始害怕。

 “噢!我的母亲!噢,我的母亲!!”

 ──今夜的第一场高潮就是他们开始跳起舞来。高高地站在柜台上,一个一个两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视。下面的人则是打着拍子唱歌,好朋友则拥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还有两个开始去打架,其他人嘱咐他俩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还有一位则腻在我跟前没完没了地教我拼念他的名字,”达──达──达吾──热──克,不是刀……热……克……”

 我坚决不卖第五瓶,他们威胁说如果不给的话前几瓶酒的钱也统统不给。但我不怕。他们只好软下来,又开始“姐姐──姐姐──”地叫,我说叫“妈妈”也不行,他们就开始叫”妈妈”。我还能怎样?赌咒推出第五瓶。

 这时门猛地推开,另外一拨酒气冲天的酒鬼从另外一家商店转战过来,两路人马大会合,外面打架的两个人也和好回来了。房间里塞得满满当当,大家彼此间互相握手,哪怕只是半天没见面仍亲热地寒喧个没完。不到三分钟,我被迫取出第六瓶。但还不等这些人握手握遍,又有人来讨第七瓶。胳膊长的一位趴在柜台上自个儿伸手从货架上取了。这场面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招架的。我紧张得直吞口水,咬牙硬撑着苦苦应付,一面直往窗外瞟,盼望路过一个熟人,好进来帮忙解个围。夜已很深了。

 等第八瓶、第九瓶下肚,一半的人开始去吐。我声色俱厉,则有人——他恍若未闻。我说我要关门了,要休息了。他非常体谅地说:“那快去睡吧,你睡你的,别管他们。”

 “可我要关门了!你们回家喝!”

 “关门?”他突然非常气愤:“关门干啥?你是怎么做生意的?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做生意也要在白天做!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没事没事!”他把手握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再一瓶给哈!”

 这时,大合唱开始了。震耳欲聋。屋顶都快被掀开了,墙壁被震得直掉墙皮。我气得简直也想拧开一瓶子酒咕嘟咕嘟灌下去,也给他们耍耍酒疯。

 突然,门大开,寒气猛地涌进来,屋里腾起了一米多高的雾气。我暗道不好……只见第三拨人马浩浩荡荡,鱼贯而入……我简直想夺门而出,不要这个店了……到后来,还是多亏了这最后一路英雄──房子里实在盛不下这么多人,挤都挤不动了。于是所有的人只好遗憾地被迫转移阵地,直奔吐尔逊罕的饭馆而去。临走前,其中一个还死不甘心地冲我嚷嚷个没完。因为他使尽种种手段都不能让我交出第十三瓶酒。他被伙伴们生拉硬拽,最后一个才出门。出门前还恨恨地撂下话来:“哼!你等着……这是在我的地盘上……工商局的人都是我哥哥……”

 “都是你爸爸我也不怕!”我跺脚。

 我赶紧收拾房子,迅速关门熄灯。果然,睡下还没两分钟,那伙人又打道回府,把门拍得劈里啪啦震天响。吐尔逊罕真聪明啊,不晓得怎么打发人的。明天一定登门请教。

 他们大概砸了半个钟头的门,合页都快被扯掉了。可能因为外面实在太冷,最终还是叫骂着离去。凌晨四点左右又返回一次,砸窗户踹门,吵得人发疯,几乎整整一个通霄都没睡好。于是第二天半上午才起床,再想想昨天的事,却忍不住好笑。

 在库尔图,和酒鬼打这样的交道几乎是每天都有的事。不过有的老乡真的不错,只是两个朋友面向小酌,娓娓谈心,适可而止。感觉酒意差不多了便自动走人。不打不闹,不唱不跳,不赊帐,不耍赖。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好顾客,所以每每卖酒时,总因拿不准眼前的这一位属于哪种人而犹豫不决。好在后来,我们的生意也渐渐做大了,也不怎么在乎多赚这几个酒钱了。便拒绝提供喝酒的场地。每次卖酒之前,总会先问好要在哪里喝,若想就地解决——对不起了,还是到别的商店买去吧,我们这里不许喝酒。

 后来跟着牧业进了山,仍沿用这个规矩。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房子住了,只搭了一个塑料小棚栖身。屋里屋外,

 没什么区别。于是那些酒鬼们也不在乎,买了酒和佐食,出去往草地上盘腿一坐,十几个人围一个大圈,一人掂一个酒瓶子。上面是天,深蓝明净;下面是草场,一碧万顷;森林在右边浩荡,群山在左边起伏;身边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尽头,后面是山谷另一个尽头;自己的马,自己的牛羊,自己的骆驼,在不远处静默……还有比这个更美妙的酒席吗?所有人高谈阔论,一阵又一阵的歌声直冲云霄,再一声一声落地,一句一句叹息。

 我想,这样的情境中滋养出来的酒鬼应该是档次较高一些,胸襟较宽阔一些的吧!可酒会散后,我们去看,连一个酒瓶子也没能拾回来──这只是些朴素的酒鬼,除了酒以外,还想着生活和家庭。把酒瓶卖给河对岸努尔兰饭馆的话,一个八分钱呢。

 可能他们才是真正爱酒的人。至少他们懂得珍惜。他们把手中残酒一饮而尽,飞身上马,拥挤着,喧闹着,在草甸上一大帮浩荡策鞭远去。酒气冲天。都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了似乎还有一两声笑语悲歌传来。

 我还是一直在想着关于酒的事。这种奇妙的液体啊……它原本由我们生理上必不可缺、切身依赖的两种物质——水和粮食——经过奇妙的反应,琐繁的程序,长时间的放置而生成。它辛辣、凛冽,逼人窒息,烫人肺腑。紧裹着人,胁迫着人,又猛地松开,抽去这人想要抓牢的一切东西,再远远退去!真是诱惑啊,于是那人又举起第二杯……酒是多么奇妙的液体!水能这样吗?粮食能这样吗?我们一日三餐离不开水和粮食,水和粮食给我们生存的力量,温和调理,轻滋渐补。但酒却不一样,它逼人而来,笔直地袭击你,激活你的死寂,淹灭你的理智;强迫你,要你交出所有深藏的情绪——统统被它拿走后,又被它用来左一下、右一下地,大块大块涂抹在你的言行举止上──你借酒装疯也罢,胡说八道也罢,酒后真言也罢,全都是它的杰作,它的大手笔。它控制了你,让你在兴奋激动之中全面袒露你自己。它冲垮你心的堤坝,淹没你心的田野,它让你闹水灾,让你泪流不止。它让你种种情绪的各个极端高潮在同一时间全面爆发出来,让你在酣畅淋漓、无比痛快之时也被干干净净地掏空、虚脱气浮、踉跄连连;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于是,你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话要说,它们没法排队,全挤在嗓子眼儿。你竭力要在第一时间把它们全部释放出来。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能说清楚。你结结巴巴,含含糊糊。但你没法去管它们,你只管说。你把自己交给了酒,你的每一句话比你更醉,它们上言不搭下语,乱七八糟,头重脚轻地从喉咙里涌出来,奔不着去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人理解你的,他就是另一个酒鬼。你们一起处在同样的世界之中,你们忍不住为这只有你们两个人才能去向那个世界的孤独而抱头痛哭。酒就在酒瓶子里安静地瞅着你们。……我浮想联翩。忍不住偷偷拧开一瓶酒灌了一口,顿时眼泪呛了出来,嘴半天不敢合上,拼命抽气。而酒的来势滚烫,从喉咙笔直地穿过胸膛,射向胃部。片刻,丹田一片沸腾。我吧嗒吧嗒甩着舌头唏嘘不已。鼻子又潮又硬。真是的,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还有一次喝酒则是迫不得已。那次露宿在森林边上,不知怎么的半夜渴得要死,渴醒了,怎么都找不到水喝。想起我妈说过,渴的时候喝啤酒最过瘾了,又想到我的床板正好是搭在几箱子啤酒上的。便悄悄起来,撕开箱子掏出一瓶,用牙咬开盖子,捏着鼻子猛灌一通,只当是矿泉水。就这样喝了一大截,一个劲地打嗝。胃里热过一会儿后开始泛潮,满嘴发苦。渴倒是解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那次喝的是啤酒,没有太难受的感觉,却也没有很舒服的意思。酒仍然在我的感觉之外醉我。

 真是扫兴。别人怎么做到的?酒瘾是一种什么样的瘾?是什么令他们成为了那样?

 再看一看乡政府秘书马赫满,每喝醉一次就跑到我家订做一套西服。还有那个”电老虎”,酒一喝多就挨家挨户收电费。谁要是在平时得罪了他呀,这会儿保准被掐电。还有机关学校的所有的人民教师们──我们这里酒鬼最猖獗的日子就是教师节放假的那几天(我们村里的牧业寄宿学校没有寒假,暑假长达半年,但那时所有老师都得上山放羊)。

 对了,还有一个牧羊人,那天喝多了,便非要把他的骆驼牵进我家商店。说外面不能呆,太冷了。我和我妈惊吓不小,随即强作镇静地告诉他,只要能牵进来就牵吧!随便。结果,他真的做到了!只是骆驼肚子还卡在门框里,他拼命拽缰绳,可怜的骆驼伸直脖子长嘶猛吼,烟囱被震得直掉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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