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三刻,纪明达睁眼起身。
拔步床足够宽大。她虽睡在内侧,却可以不惊动睡在外侧的温从阳,从床尾下床穿衣。
但也如每次共寝一样,她才坐在妆台前,温从阳便也起床洗漱。
纪明达知道,他是不愿意与她一同起。每次或是她先,或是他先,总要错开一刻半刻,便可自然而然地不看对方睡着的模样,更不必交谈。
她本也不在乎。
既然无话可说,何必强装热络。
外祖母送的酒虽不算烈,但昨夜半壶酒饮得太快,又折腾到太晚,让纪明达略略有些头疼。
倒不太重。
她眼神示意梳头的丫鬟轻些,给她按一按头皮。
温从阳洗漱完毕,照旧说一声:“我去晨练了。”便转身要走。
但这次,纪明达叫住了他:“大爷稍等。”
顾念祖母的期盼,温从阳只能站住。
“奶奶有什么话?”他尽量按下急躁。
“大爷。”纪明达站起身。
她发髻已然梳好,只是还未戴首饰,也未施脂粉,便似没有平时那般气盛、端方而不可侵,反显出几分温柔娇弱。
但温从阳早已被她这般模样迷惑过一次,几乎被骗到心肝俱裂。
——婚后第一日,她看似对他温顺娇羞、贴心小意,实则早已计划好当天就揭发出如蕙姐姐的身孕。
企图一成功,她就收起了所有装样,看向他的眼中只剩不屑和鄙夷。
便是不看这次,成婚三个多月,当着人的面,纪明达又有哪次看上去不贤惠?可她心里到底怎么看他,他们闹得有多难看,早已是满院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再这样装相!
以为他还会受她的骗吗!!
纪明达在温从阳身前一步站定,伸手抚平了他肩上褶皱。
迎着他不耐烦的神色,纪明达柔声笑道:“大爷日日晨练习武,倒有益身体,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也欣慰。只还不知大爷勤练了这几个月,究竟有无进益。若大爷愿意,不如从明日起,我陪大爷一同练习?我虽不通武艺,骑射倒还过得去,应不会耽误了大爷。”
温从阳看了她有半刻钟时间。
“若我不愿意,奶奶待怎么样?”他终究没忍住,轻嗤了一声,“再去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让’我愿意?”
“大爷,你误会我了。”
纪明达神色未动,连语气也未变,仍是笑说:“我教大爷读书,只是为这理国公府将上不能孝顺诸位长辈,下不能安顿依从众人,你我夫妻,我自然也不好过。大爷若只说我是为了自己,我也无可辩驳。所以我难免心急,请诸位长辈出面,也是没有办法。”
温从阳冷冷看着她说。
忍住再打他一巴掌、让他滚蛋的想法,纪明达继续笑道:“今日又想督促大爷习武,也是我病了这一场,心里有些惧怕:大爷与我都还年轻,若不善加保养,一但有何不测,不是白白叫长辈
们伤心吗。便是大爷不愿与我一同晨练,我自己荒废了这些时日,也要重把骑射捡起的了。()?()”
说完,她没有等温从阳的回应,只对他颔首,便转身回到妆台前,令丫鬟继续梳妆。
对着妆镜,她心中烦躁叹气。
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二妹妹那样撒娇撒痴,哄得旁人什么都答应她。
但这样也够了。
纪明达点了一对金掐丝珐琅耳环。
再过,那也不是她。
她本也不必学成二妹妹的模样。今日不过权宜之计。
陪嫁丫鬟向她发间簪上长长一支点翠珠钗。
簪金坠玉、描眉画唇,不过片时,她又成了往日那位端方无暇、无可挑剔的公府贵女。
温从阳冷笑出门。
原来如此!
纪明达这是嫁不成崔珏,就想把他“教?()_[(.)]?▂?+?+??()?()”
成崔珏一样吗!!
他没回婚前独自居住的、现在也还安置着李如蕙的院子,而是飞一般走到了理国公府校场。
天边才微微现出鱼肚白,晨光未明,一切还都笼罩在昏暗中。温从阳却抓了一把弓便搭箭射出。箭头正中红心,他心里却并未有丝毫自得与快意!
崔珏!
他一箭能射中百二十步远的树干伤疤正中,余下力道还让树冠摇晃到了明远慌忙过来相劝。此人文武双全,他自知不可比拟,——即便让他娶了遥妹妹,他也几乎从未想过相比。可纪明达,竟存着让他学成崔珏的心?!
温从阳连续射出十余箭,箭箭正中靶心。
随手丢下弓,他看向箭靶大笑,笑到眼角沁出泪花。
他为遥妹妹一句夸赞练成的骑射武艺,现在,竟要变成纪明达拿去与旁人相较的玩意了吗!!
那人还正是遥妹妹的——夫君!
“哈哈哈哈!()?()”
温从阳捧着腰腹,笑倒在地。
……
纪明达让王嬷嬷给她熬了一碗避子汤。
这药方原是她向太医院问来,给李姨娘用的。她还没怀上理国公府的长孙,李姨娘便不可有子,亦是全家都赞同之事。这药不算太伤身,温从阳也不想他的心肝宝贝再落胎一次,没再闹起来不肯。
她没令人次次监督李姨娘用药,只每月拨过去足量的药材。她不想知道这两人如何热缠,总归他们该有分寸。
但今日,她竟要给自己用了。
昨日虽并非她容易受孕的日子,但既然行了房事,便可能会有孕。她本没准备昨晚便与温从阳行房,但外祖母殷殷期盼,不如依从一回,让她老人家安心,所以便尽力喝完了那壶能令人情热的酒。
酒后的孩子不能留。
些许伤身,调养一月半月总能好全,好过落胎或生出有问题的孩子。
王嬷嬷犹豫着把汤药递给奶奶。
纪明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五月将过。
纪明德不断哭诉要求,
柴家来提亲之前,安国公还是让温夫人安排她与柴敏见了一面,就在府内花园。
温夫人称病,没见柴敏,只让他直接去花园,又令冯嬷嬷亲自陪伴纪明德过去。
两人相见约半个时辰。
各自道别,柴敏被安国公叫去说话,纪明德到正院问了安,便又被送回静舒院。
温夫人打算直接把她拘到出嫁,省得她再惹事招烦。家里已经多了一个徐三丫头,明远每次回来,都缠着问东问西,再添一个她,谁知道这两人凑在一起会做出什么。且这亲事不是她定的,三丫头她也懒得管,她和柴敏见得怎么样,她更不想问。
左右不管人好不好,她喜欢不喜欢,老爷都会让她按时嫁过去。婚期应就在七八月了。
冯嬷嬷却尽职尽责回道:“柴三爷倒真是一副英武模样,那身量比大姑爷还高一寸呢,比二姑爷都不差什么,还更魁梧些。()?()”
“老爷疼她,()?()”
温夫人并不意外,“就算要她拉拢旁人,又哪里舍得挑不好的人给她。只看她自己有福没福了。()?()”
若一味只知怨天尤人,就算定个神仙人物给她,她也过不好日子。
“可我看,三姑娘好像很拿得住柴三爷。?()?[(.)]6?♂?♂??()?()”
冯嬷嬷坐在太太身旁,给太太捏肩膀揉额头,“两人一见了面,柴三爷就很喜欢三姑娘的模样,三姑娘也对柴三爷温温柔柔、软声细语的,两个人从天说到花,又从花说到人,柴三爷还被引着舞了一段剑呢!”
“她倒又明白了?”温夫人淡淡评价一句。
冯嬷嬷却叹气:“我只担心,三姑娘心里对太太有怨,到了柴家站住脚,就敢对太太不敬了!”
比如二姑娘,出阁之前,与太太比大姑娘还亲密,这才多长时间,已经连太太的病都不回来探望了!
虽然,这也是大姑娘先在里面搅合太过的缘故。
可大姑娘才是太太怀胎十月、拼命生下来的亲闺女,二姑娘难道还要太太一心全向着她,不管大姑娘吗?
那也太没道理!
二姑娘都这样,何况一直埋怨太太偏心,觉得太太对她不够好的三姑娘?
温夫人倒并不担心。
“她不敢。”也想起明遥,她不由一叹,“她不像二丫头,事事心里明白,该软就软,该硬就硬,更不像她亲娘,狠起来什么都敢做,为了想要的,恨不能连天都捅破。她胆小得很,在家里就只会弄些小动作,就算在柴家站住了脚,也不敢和娘家彻底断了。”
“太太心里有主意就好。”冯嬷嬷只能说。
“我有没有主意,也拦不住老爷要嫁她。”握住奶娘的手,温夫人笑笑,“她早些嫁出去,家里清净些,更好。”
姚氏的孩子终于要走了,不会再成日顶着那张和她有八分相似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烦她的心了。
……
五月三十日,纪明德定亲。
纪明达与温从阳回安国府帮衬,纪明远也从崔宅回来,见未来的三姐夫一家,独有纪明遥未回。
温夫人笑对柴家夫人解释:“崔府丞的
夫人身上不好,家里离不得人,我就让我们二姑娘守着她嫂子,别回来了,以后再见亲家吧。我先替她赔个不是,亲家太太别怪罪。”
柴家夫人姓朱,已经上了五十岁。她与柴指挥是结发夫妻,三十多年相处,虽然柴指挥有几个姬妾,也有几个庶出的子女,却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对安国府与崔家在立后一事上立场不同,她自然也很清楚,可两家竟已到了连婚姻大事都不往来的地步吗?
再怎么样,今日是柴家来安国府下定,纪安人是才出阁的二姑奶奶,怎么就至于亲三妹妹定亲,也不露面了?
今天又是休沐,有崔府丞在家,哪里用得上纪安人一个弟媳妇守着孟恭人?
但这些话不好明着问。
朱夫人只对亲家夫人点头一笑,说声:“原来如此!二姑奶奶果然孝悌。”
便借着低头喝茶,又扫了众人一眼。
这门亲事是老爷非要定的。柴家从前和安国公府没往过几句话,更不清楚各人的品性,只知温夫人是有名的贤惠夫人,纪大姑娘才名出众,而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似乎有些左性难缠。
今日一见,徐老夫人只比她大了七八岁,头发略有花白,人还精神康健得很,待人说不上很慈和,但也称不上刻薄。
毕竟是结亲的喜事,再离谱的人,也不至于在下定的日子给亲家没脸,还看不出到底为人怎么样。
再看温夫人,虽还大病未愈,神色总透出疲惫,但礼数是一丝不缺,说话也滴水不漏,贤惠不贤惠的,也暂看不出来,但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纪大姑奶奶粉面桃腮、朱唇杏眼,端庄坐在温夫人身边,笑着和人说话,看上去倒比她娘还气派。
听说她退了崔家,嫁回了亲舅舅家,才三四个月功夫,已经闹了几次,倒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二姑奶奶嫁了亲姐姐退了的人,把丈夫化成了绕指柔,让崔翰林愿意当着满湖边满酒楼多少人的面给她买鲜花。大姑奶奶嫁了原本亲妹妹要订的人,夫妻感情却称不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