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扶着崔珏上了车。
她没再回去见太太,只眼神暗示青霜过去替她赔罪。
她再去,一来一回时间过长,只恐安国公又要生事,还会让安国公迁怒太太。
今日是不成了,下次来再请罪,好好陪陪太太吧。
车轮滚动,驶回崔家。
车上还是只有她和崔珏,也还是如来时一样沉默。
不同的是,崔珏正抱着她。虽然抱得很松。但他们的确肌肤相触,隔着衣襟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崔珏的身体很烫。
还有微微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纪明遥侧颈……让她意识到,崔珏是真的有几分醉了,并非全然伪装。
回忆起这一日的种种,她决定主动开口。
“吃了多少酒?”这是最容易说出口的话,“头晕不晕、疼不疼?”
过了片刻,车内才响起另一个声音。
“不算太醉,”崔珏闭着眼睛,回答说,“还好。”
“还好”算什么程度?
捂住将要承受不住的潮湿气息的侧颈,纪明遥转头看他。
夫人在怀中一动,崔珏便想躲。可车内只有这方寸之地,他无处可躲。
夫人的手摸上了他耳后,只是微微触碰,却让他更感受到了灼热的烫意。
“到底醉没醉?”夫人又问。
崔珏只能说:“醉了。”
不醉,又如何敢在车里便对夫人做出如此亲密举止。
夫人有小半刻没说话。
夫人的呼吸重了,崔珏却不由将呼吸放轻。
夫人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崔珏的胸腔随着夫人震动。他不知自己已经舒缓了眉目,只想在此时此刻,将夫人抱得更紧。
他们是夫妻,再亲密些又何妨。
但还不待他更用力时,车停了。
纪明遥也忙收了笑意,拍掉崔珏的手,想从他怀里出来:“二爷,到家了。”
夫人对他如此称呼尊重得体、合乎常理,多日来崔珏也已习惯,可他当下听在耳中,心中却竟生出不足。
一定是醉了的缘故。
崔珏松开了夫人。
他站起身,赶在夫人之先下车。
今晨天晴,此刻尚未至黄昏。车外浓云渐起,日光依然耀目。
崔珏微微眯起眼睛,握住夫人的手。
夫人又如在安国公府门前一样,双手扶住他的手臂,轻轻跳了下来。
他们到家了。
家里没有让夫人生气的温家与纪家的人。
两人回来得比预计的时间早上许多,门前自是无人迎候。崔珏令小厮去正院传报一声,便与夫人先回他们自己房中。
纪明遥想说的话都不好在旁人面前提起,崔珏亦然。
他二人又是一路沉默,连围随的丫鬟仆妇都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按了按额角,崔珏恍然。
夫人的归宁之礼,终究没有圆满。
只有明远和纪家姐丈送他们出
来,夫人也未能与岳母和亲密的姊妹好生道别。
凝曦堂到了。
纪明遥吩咐丫鬟:“端醒酒汤来。”
管他真醉假醉,先喝上一碗再说。
今日是花影和白鹭留在家里,早准备好了姑娘和姑爷一应回来使用之物。醒酒汤就在角房茶炉子上温着,白鹭飞快端了过来。
纪明遥亲手拿给崔珏,用指尖试了试碗的温度,示意他喝。
崔珏接过,一饮而尽。
纪明遥接回碗,问:“想吐吗?”
崔珏看着夫人,实话说:“不想。”
“那再过一刻,二爷先去洗个澡吧。”
纪明遥与他商量,“到底吃了酒,洗澡舒服些。”
醉酒后不宜立刻洗澡。
不过,从午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又喝了醒酒汤,再过一刻钟,想来就无妨。
“我现在便去。”崔珏想尽快回来。
纪明遥笑看了他片时,看得他耳垂又开始发红。
——果然大半是装的吧!!
哼!
两人各自沐浴更衣完毕,才有王平家的。”
“暂且无事,”崔珏道,“你回去罢。”
这回是二爷开口吩咐,都没等二奶奶的意思。
王平媳妇答应着回去,便和大奶奶说:“二爷说,‘暂且没事’。”
“那就是有事了。”孟安然看向才到家的丈夫,又不放心地提醒他,“或许是弟妹的私事,你可别乱问去。该你知道,阿珏自然会告诉你的。”
不是夫人说,崔瑜还真有点想去问问。
可听了夫人的话,他忙答应着:“那是自然了。”又说:“我是那般没分寸的人吗?”
孟安然瞥他一眼,没答这话。
崔瑜一点没觉得面上挂不住。
但他也安稳坐不下。
“别的倒罢了,”站起,“我只想问立后一事,安国公又是什么主意。”
……
“老爷和我说话的时候,二爷就醒着?”虽是疑问,纪明遥心里已有九分确认。
“我一直未曾入睡。”崔珏承认他在偷听。
这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夫人的双眼。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官场上如何暂且不论,但今日亦算夫人的家事,他却暗中窥视许久,直待夫人将被辱及才出声,实非正人所为,算来,也并非丈夫当为。
“我应在夫人才入内时——至晚在岳丈第一次呵斥夫人时便起身,”崔珏行至一丈远处,深深行揖,“今次不望夫人宽恕忘怀,但定不会再有——”
“二爷,不必赔礼,”听声音,夫人竟似笑了,“我没怪你。”
崔珏惊诧抬头。
夫人果真在笑。
她双眉弯弯,眼中只有真实的高兴和些许揶揄。
见他看过来,夫人稍稍垂眸,但随即就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夫人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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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仰头对他笑:“二爷若早早就起来了,我哪能知道老爷到底是什么心思?二爷出声并不晚,正正好。”()?()
她笑着,又有些不好意思,问:“老爷第一次要发怒时,我问二爷在哪,其实是更想借二爷护着我,二爷应该看出来了吧?”()?()
“看出来了。”崔珏左手抚上夫人头顶。()?()
只看着夫人无一丝珠饰的乌发,他才能说出:“能护住夫人,我很……高兴。”
夫人就倾身靠在他胸口笑。
笑了一会,她又抬头,正色问他:“二爷便不觉得,我对老爷是不孝不敬吗?”
这一刻,崔珏发现,夫人澄澈双眼中蕴含的波动,自己竟又看不分明。
但这不会影响他的答案。
他只随心直言说:“父慈则女孝。”
观安国公今日对夫人的言行,显然并非能让子女敬重孝顺的慈父所为。若排除他对岳丈应有的尊重,他当更加直言——那些话岂是为人父者当对女儿所说!安国公几乎已不配为父!
可只为他说出口的那简单几个字,夫人竟怔住了。
深深凝视了他很久,夫人侧过脸,对他说:“多谢二爷。”
崔珏看到泪光从夫人面颊划过。
他还未经思索,手已经抚上了夫人的脸,轻轻将泪光拭去。
夫人又连忙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没什么。”纪明遥有些慌乱地说,“老爷那些‘立嫡’‘立后’的话,是不是也与二爷说了?”
她补充问:“是不是早便与二爷说过许多次了?”
还在安国公书房时她就想到,若不是“劝”不动崔珏,安国公大约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这个“不孝顺”的女儿身上。
所以,崔珏,或者崔家,究竟是不赞同安国公的态度,还是不赞同安国公此人?
崔珏没有立刻回答。
沉吟片刻,他稍有为难开口:“这话,大约要先去问过兄长,才能回答夫人。”
纪明遥一怔。
她不禁一手松开崔珏,想抚一抚自己的胸口,却又并未抬起。
这算关乎到崔家将来道路与前程的重要大事。崔珏要先和亲兄长商议,再一同决定是否告知她这个才成婚的妻子,理所应当。
况且,她的“父亲”安国公与崔家的立场并非一致。认真算来,她的确是不可信的人。
所以无需失落。
换了她也会这样做的。
而且,崔珏对她直说要先询问崔瑜,并无糊弄敷衍,她应该觉得高兴啊。
她就说嘛,她这两天都好怪。
纪明遥就笑问:“那二爷是现在就去,还是吃了晚饭再去?”
再有几刻钟就到饭时了,来得及商量完这样的大事吗?
“我——”崔珏拉回夫人松开那只手,双手紧紧将夫人的两只手都握在掌心。
分明他应对恰当,夫人也仍笑着,他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敢说走。
纪明遥却催促他()?(),
引他转身()?(),
笑说:“晚饭后再去怕也?*?*??()?(),
不如二爷现在就去吧。若在大哥那里吃饭()?(),
记得少吃难克化的东西,也别再喝酒了。中午想必喝得也不算太少。”
她又抽回一只手,像平常一样牵着崔珏,送他到堂屋。
崔珏一直在看着夫人。
夫人是在握住他。
可他仍然不敢走。
“二爷,”夫人笑问,“不去吗?”
夫人在催促他。
“我……去了。”崔珏松手,转身。
“我就不送二爷到外面了,”夫人在他身后笑着说,“二爷知道我懒。”
又走出去几步,崔珏才敢回头。
但堂屋门帘已被放下。
他已看不见夫人的身影。
……
纪明遥自己走回了卧房。
她在床边坐下,往后一倒。
啊,舒服。
春涧几人围过来,两个也坐在床边,一个坐在脚踏上,都看着姑娘。
青霜还没回来。就在三人用眼神推举出春涧开口时,纪明遥又坐了起来。
“算了。”
她说:“不想了!”
春涧才要说话,就被姑娘唬了一惊,话呛在嘴里,不禁咳嗽起来。
纪明遥忙替她拍背:“我吓着你了?”
春涧连连摆手,自己捂着脸咳嗽了一会,接过姑娘递来的手帕:“没事,没什么——”
缓过气来,她忙问:“姑娘好了?”
没好。纪明遥心里回答。
但——管他呢!
让她情绪不对的人都不在面前,她自己冥思苦想、损耗身体,那不是傻吗!!
她这辈子可是立志要活到老的,可不能为这些小事伤身啊!
“去把那本《碾玉观音》拿,“还差半本看完,看完吃晚饭!”
……
纪明达感觉不到饿。
中午即便是在祖母身边,她也着实没胃口,没吃下几口饭,已经想吐。祖母一直问她发生了什么,问她是怎么了,让她只管诉说委屈。
她答应过娘不说,便没透露一个字,只说无事。
祖母问不出来……为她哭了。
祖母不要她赔罪,只告诉她,等她想说的时候,只管回来。
祖母说,娘家永远是她的家。
娘家……永远是她的家吗?
眼前浮现出二妹妹亲昵坐在娘身边,两人一同看她、等她回答的样子,纪明达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她干呕出声。
王嬷嬷连忙给她抚背又倒水,在微有摇晃的车中把半碗茶端得很稳,心疼说道:“马上就到家了——还是先停车,奶奶先歇歇?”
纪明达暂且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又推开乳母的手。
等她终于流着泪把这股气平下去,车已停在理国公府门前。
王嬷嬷忙先下车,再同人把奶奶扶下来。
奶奶又在车里坐了一会。
王嬷嬷便不由得看向了自家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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