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薄莉找到索恩,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当演员。
经过惊魂一夜,索恩似乎成长不少,不再像昨晚那样六神无主。
听见她的问话,他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小声说了一句“我愿意”。
薄莉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我叫波莉·克莱蒙。你叫我波莉就行。”
索恩脸红了,嗫嚅说:“克莱蒙小姐。”
“叫我波莉。”
索恩的脸更红了,坚持叫她“克莱蒙小姐”。
薄莉纠正了两遍,也没能让他改口,就随他去了。
索恩的年纪比她猜想的要大一些,快要满十五岁,因为总是吃不饱饭,才显得像十二岁。
薄莉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怜悯之情,先带他去饱餐了一顿,又让侍者带他去洗澡、剃头。
一开始,索恩还很配合,直到发现剃头需要摘下头套,抱着脑袋,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薄莉轻声劝了许久,索恩才抽抽搭搭地同意摘下头套,但前提是房间里只有薄莉一个人。
薄莉想了想,答应了。
洛杉矶消费高,上学的时候,她基本上都是自己剪刘海、修碎发,剃光头应该不在话下。
索恩这才鼓起勇气,摘下了头套。
平心而论,索恩长得并不吓人,脸上的肿块更像是颅骨增生,或是良性脂肪瘤。
薄莉毕竟是用恐怖片下饭的人,看到索恩的长相,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动作温柔地给他剃完了头。
索恩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见她确实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目露厌恶,对她越发依赖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边。
薄莉没怎么在意。
她在想另一件事——梅林太太到死也没有透露那些畸形演员的去向。
如果要开马戏团,肯定要先找到那些畸形演员。
仅凭她一个人,是无法找到那些人的。
她需要埃里克的帮助。
但不知为什么,埃里克对她的态度变得有些怪异。
尤其是她给索恩剃头的那天,他盯着她的手指,起码看了十多分钟。
他的视线冰冷刺骨,几乎阻碍了空气流动。
薄莉有些窒息,他不会以为剃光头是一种伤害,觉得她在羞辱索恩吧?
也不怪他会那么想,在有的文化里,剪发、剃发确实是一种羞辱手段。
薄莉连忙说:“……你误会了,我给索恩剃头,不是在羞辱他,而是因为他太久没洗头洗澡了,如果不把脏发剃掉,他的头皮可能会生疮流脓。”
埃里克不置可否,视线却没有从她的手指上移开。
薄莉被他盯得汗毛倒竖,心脏怦怦狂跳。
他的眼神如此古怪,让人琢磨不透,哪怕他下一刻拿刀剁掉她的手指,她也不会感到惊讶。
薄莉灵机一动,问道:“你的头发也有些长了,要我帮你剪一下吗?”
他用那种莫测的眼神看了她片刻,居然点了点头。
薄莉彻底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他连她看他的手都会应激,居然愿意让她剪头发。
她换了一张干净的围布,围在他的身上,手指沾水梳了一下他的头发。
他似乎有些不适,重重闭了一下眼睛,喉结因吞咽而上下起伏。
薄莉忽然想起,他好像比索恩大不了多少——两岁,最多三岁,发育得却比索恩更好,身量更高,手指更长,喉结也更为突出。
雄性荷尔蒙也更强。
薄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极力把这一念头撇到脑后,开始给他剪发。
他的头发很多,似乎才洗过,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手感冰凉且干爽。
脖颈上的头发剃得很短,发根坚硬、扎手,前额的头发却显得细而软,像小动物的绒毛。
手指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感觉,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薄莉抑制住剧烈的心跳,伸手捋起他的额发。
下一刻,他冷不丁攥住她的手腕。
薄莉愣了一下。
他却已经松手,似乎示意她继续。
薄莉深吸一口气,简单剪了剪他的额发,尽量剪出层次感,又用推子剃了一下他两鬓的发根。
给索恩剃头的时候,她整个人心如止水,没有任何联想。
给埃里克剪发时,她内心的想法一个比一个奇怪。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他的头发似乎比索恩更具张力,尤其是两鬓的头发被剃短后,露出青黑色的发根——
她几乎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薄莉第一次知道,给人剪头发可以显得如此……暧-昧。
她的呼吸本能地急促了一下。
可能因为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埃里克又是她身边唯一的男性,她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过段时间就好了。
剪完以后,薄莉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片刻,发现自己的手艺真不错。
埃里克却突然解开围布,起身想要离开。
薄莉连忙拦住他:“等下!”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薄莉看到他的耳根泛着红,像起了一片疹子。
对剃刀过敏?
“什么事。”他打断她的注视。
薄莉回过神:“……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梅林太太一直没有说出那些畸形演员的去向,你可以帮我查查他们的下落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你不是有奥利弗·索恩了么。”
“索恩什么都不懂,”薄莉莫名其妙,“他又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撑起一个马戏团。”
埃里克没有说话。
薄莉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角,用恳求的语气说:“求你了,你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能找到那些畸形演员……帮帮我,好不好?”
几秒钟后,他抽出她手里的衣角,转身离开。
尽管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无可无不可,但薄莉知道,他答应了下来。
她若有所思。
所以,他不仅对女性有一种诡异的绅士风度,还难以抗拒女性撒娇的声音?
有了埃里克的帮助,另外几名畸形人的下落很快水落石出。
特里基的一名助手,见特里基和博伊德都离奇身亡后,迅速联系上一名船长,想把包括艾米莉在内的五名畸形人,全部运往伦敦。
除了“四足女”艾米莉,他们当中还有侏儒、巨人、膝盖反弓的“蜥蜴人”,以及患了下-肢肥大症的大脚女孩。
这样一群人,船长一眼就看出助手是做什么生意的,狮子大张口索要五百镑的船费,否则就不让他们上船。
两人僵持住了,在码头争论不休。
不过,船长和助手都非常谨慎,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畸形人”,只说是“货”。
薄莉不是没去码头看过,但助手早已假扮成码头的水手,涂黑了脸颊,贴着髭须,平时交谈都用西班牙语,也不知道埃里克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抓住他的。
救下那些畸形人后,薄莉在郊外租了一幢别墅,把他们安置在那里。
“大脚女孩”叫玛尔贝,有一头细软漂亮的金发,特里基为了得到她,把她妈妈打了一顿,不久后,她妈妈就因思念成疾,去世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用醋给我洗头发了,”她喃喃说,“我头发都变糙了。”
“巨人”叫西奥多,他身高足足有两米四,薄莉第一次见到比埃里克还要高的人,不由有些警惕,只是跟他握了下手,简单问了句好。
“侏儒”和“蜥蜴人”,一个叫弗朗西斯,另一个叫弗洛拉。
侏儒不知为什么,不太喜欢薄莉,一见到她就翻白眼。
弗洛拉则是个爱美的小女孩,听见自己不用扮演蜥蜴人后,欢呼一声,把薄莉当成了亲姐姐,搂着她的脖子,坐在她的身上不肯下来。
侏儒环视一周:“你们就这样忘了特里基·特里先生的知遇之恩?”
“大脚女孩”玛尔贝最先呸一声:“去他娘的知遇之恩!他把我妈杀了,要不是他已经死了,我真想用脚踩死他!”
西奥多保持沉默。
弗洛拉说:“我不喜欢扮蜥蜴人,我要跳芭蕾,我要当漂亮女孩……”
侏儒骂道:“你膝盖长成这样,你这辈子就只能当蜥蜴人!没有观众想看一个蜥蜴女孩跳芭蕾!”
薄莉冷眼旁观,怀疑这个侏儒并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相较于其他畸形演员,侏儒并不少见,不少剧团都有侏儒,甚至有侏儒夫妇一起表演。
船费那么贵,多一个人就多一百镑,助手没必要花大价钱,把一个侏儒运到伦敦去,除非他另有作用——监视这些人。
见他们争执不休,薄莉想了想,拿出钱包,给了侏儒两块钱:“既然你不想留在这里,那就走吧。”
侏儒不敢置信地说:“这些人都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废物……你宁愿要他们,也不要我?我告诉你,我特别会赚钱……你可别后悔!”
“我不后悔。”薄莉平静地说。
侏儒夺过两块钱,气冲冲地离开了。
他离开后,其他人立即开始对薄莉抱怨,侏儒平时多么尖酸刻薄,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薄莉一边安抚他们,一边去厨房烤了个馅饼,在上面涂了奶油和巧克力酱,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迅速俘获了两个女孩的心。
西奥多对她礼貌地点点头:“谢谢。”
薄莉:“不客气。”
玛尔贝吃馅饼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个不停——薄莉在她肥大的膝盖上绑了一条白蕾丝,她高兴极了,整个晚上都眉开眼笑。
弗洛拉则大声说,这里简直是天堂,有屋顶,有煤气灯,还有奶油和巧克力酱,她要一辈子待在薄莉的身边。
最后,薄莉跟他们互道晚安,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临睡前,她有些纳闷,埃里克人呢?
自从救出这些人后,他就又不见了。
·
侏儒拿着钱,走出别墅后,仍在骂个不停。
“没见识的女人……宁愿要那些畸形人,也不要我,”他吐了口唾沫,“她根本不知道我的能耐,也不知道特里先生多么器重我!”
在大多数观众眼里,侏儒虽然是畸形人,但也是勤劳、善良以及工匠的化身。
弗朗西斯因此捞了不少钱——他跟特里基合谋,在上一座城市买廉价工艺品,到下一座城市,挂上“侏儒手作”的名头翻倍出售。
两人利用民众对侏儒的刻板印象,赚了个盆满钵满。
侏儒钱包鼓起来后,开始轻视其他畸形人,觉得自己和特里基一样,是他们的主人。
没想到特里基就这样死了,他还被一个女人赶了出去——马戏团岂有被女人领导的道理?
这就像开船一样,有女人在船上,迟早沉没于大海。
侏儒越想越气,忍不住在街上破口大骂起来:“谁稀罕在她那儿工作,要不是她插手,我早就去伦敦赚大钱去了!死娘们儿,坏我好事,等我赚钱了,我要雇人把你卖到窑-子去!”
这娘们儿也是蠢,临走前还给了他两块钱,正好喝酒去。
弗朗西斯抛着手上的硬币,走进一家灯红酒绿的酒馆,没注意到后面跟着一个幽灵般的身影。
两块钱只能买一瓶肯塔基威士忌,而且还不能在酒馆里喝——侍者觉得他长得太像小孩子,在里面喝酒,会影响酒馆的声誉。
弗朗西斯忍气吞声地交了钱,拿着威士忌,回到了大街上。
去他妈的像小孩子!他脸上明明蓄了一大把胡须,都是借口,侍者就是看不起侏儒。
但没关系,他很快就会有钱了。
弗朗西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他明天就去剧团应聘,签演出合同……不到两个月……不到一个月,他就会变得像以前一样有钱有地位!
“等我有钱,”侏儒嘟哝说,“等我有钱……死娘们儿,等我有钱……”
下一刻,侏儒只觉得脖子一紧,有什么勒在了上面。
不等他回头咒骂,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颈骨被硬生生折断,血肉寸寸撕裂开来,头颅“砰”的一声滚落在地。
埃里克居高临下地看着侏儒的头颅。
自从他看到薄莉和另外几个畸形人共处一室的画面后,就难以遏制内心的杀意。
这不应该。
他没必要因她而情绪波动。
然而,杀意却在加重。
当他看到她把那几个畸形人接回别墅里,给他们挑选衣服,给他们烤馅饼,跟他们握手,拥抱。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想要杀死屋内所有人。
他迅速移开视线,竭力平息这种古怪的想法。
然而不管他看向什么,都觉得可以成为杀人利器。
餐刀、餐叉、打碎后的餐盘、窗帘上的绳子、壁炉里的拨火棍、煤钳、壁炉架上方的鹿角……只要他想,这里随时可以变成恐怖的屠宰场。
可是,他为什么要为了她动手杀人?
侏儒的血已蔓延至他脚边,浸湿了他皮鞋的鞋尖。
躁动的杀意却始终无法平息,在他的身上萦绕,徘徊,缠-绵。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脑中却毫无征兆地回想起她为索恩剪头的画面。
一想到她的手指曾在索恩的发间穿行,沾染过索恩的气味,他就想勒断索恩的脖子。
这太不正常了。
更不正常的是,从她为他剪发的那天起,他的头上就始终有一种被摩-挲的感觉。
头是最脆弱的部位,脸则是他的禁忌。
她手指的触感,却一直停留在上面。
仿佛她的手指已探到面具的边缘,随时会揭下他的另一层皮肤。
这让他觉得不安和……暴-露。
他的胸口不禁一阵紧缩,心跳又快又重,每一下都几近痉挛,简直像得了某种不治之症。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只觉得浑身燥热,口中干渴,有什么在不断塌陷,塌陷,塌陷。
没有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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