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舱内寒冷彻骨,显然不是长谈的好地点。
谷绪有意返回地面，艾洛特对此并无意见。
“这艘战舰损毁严重，已经无法作战。如果可以地话,我希望你能将它带回巨星。还有严笙,将他安葬到十二区。”艾洛特恢复淡漠表情,就神态而言,的确和谷绪如出一辙,难怪亚娜会感觉相似。
“十二区？”
“曾经的不死城,所有不死族的归途,就在十二区监狱下方。”艾洛特绕过指挥舱,飘浮在指挥椅对面。透明的手指触碰严笙的领口,那里有一枚水晶领扣。领扣花纹设计得十分巧妙,乍一看仿若花形,实则是一只狼蛛，“他是不死族后裔，一直在设法唤醒不死城。可惜计划尚未成功,血脉的秘密被人察觉，不得不远离巨星。”
“巨星在内战，我会加入这场战争，向现任执政官复仇。在事情结束前,我无法做出保证。”谷绪实话实说。战争之外，还牵涉到他和喻非的冲突,实现艾洛特的愿望并不容易，“不过我可以承诺，将来有一天,我会回来带走他,将他和战舰一同安葬。”
考虑片刻,艾洛特放弃坚持，选择接受谷绪的提议：“我相信不死族的承诺，不要让我失望。”
“我会记住。”谷绪颔首。
“现在，我需要一个载体。”艾洛特是顶级智脑，但也无法脱离战舰自由行动。
“通讯器？”谷绪点点手腕。
“不行。”艾洛特摇头，“空间不够。”
对亚娜而言，通讯器都显得拥挤，如果要他强行挤进去，压根不可能。
“分开存储？”谷绪取出多枚通讯器。
亚娜和艾洛特同时看向他，表情愕然，目光充满怀疑。
“你认真的？”亚娜难以置信。
“不行吗？”
“你可以把四肢和头分开存放吗？”
“不行。”
“很遗憾，我也不行。”艾洛特突然想起旧事，不禁摇头失笑，“果然是不死族，思考问题的方式总是异乎寻常。当年创造我时，严笙多次突发奇想，并且付诸实践，让伊戈尔头疼无比。”
“伊戈尔，他曾试图唤醒你。”谷绪抬头看向艾洛特，开口说道。
“很像他的作风，注定不会成功。”艾洛特耸了耸肩，单手托着下巴，双眼凝视谷绪，“你提到伊戈尔，你和他很熟悉？”
熟悉？
谷绪摇摇头，远远称不上，只能算是狱友。
“在监狱服刑期间，我们曾在同层监舍，碰巧一起策划越狱，并且取得成功。”他对智脑解释道。
“服刑，伊戈尔吗？”艾洛特诧异出声，“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谷绪很是奇怪，为艾洛特的猜测感到费解。
“不像。”艾洛特摇摇头，仍感到难以置信，“他是巨星首任执法官，负责编纂巨星法典。他主持创办第一军校，大部分舰队指挥官都是他的学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会沦为一名囚徒。”
“对他的指控是意图毁灭星球，判决书由第一区公示。”谷绪继续说道。
艾洛特依旧摇头。
不是怀疑判决，而是搞不懂伊戈尔在想些什么。
“等你见到他，应该就能明白。”
“或许。”
“现在，这不是最紧要的。”亚娜突然开口，提及该如何带艾洛特离开，“通讯器不行，可以使用飞船。”
“艾洛特，你以为呢？”经亚娜提醒，谷绪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携带的飞船。
“可以试一试。”艾洛特说道。
在谷绪和亚娜说话时，他留意到前者手中的空间钮。如果他没有看错，这些空间钮出自边缘星系。
“这是树人的工艺。”他指向空间钮，询问道，“你和他们有联系？”
“打过几次交道。”谷绪简单说明事情经过，包括围剿星盗和捕猎星兽，“我杀死九头星兽，这是树人赠送的礼物。作为回报，我留给他们一头，还有部分甲壳和骨头。”
“那样事情就好办了。”艾洛特给出另一个建议，“边缘星系的树人和不死族有约定，他们帮忙守护能源星，手中还有不死族的战舰。找到他们，接管那些战舰，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和这艘一样吗？”谷绪环顾指挥舱，指了指脚下。
“不，这是异种建造的飞船，和原始种的战舰并不相同。相信我，那些战舰虽然古老，却绝对不容小觑。拥有一名优秀的指挥官，它们将所向披靡。”艾洛特对不死族战舰十分推崇，大概是严笙的原因，也或许另有缘由，“边缘星系的树人向来信守承诺，他们会乐意帮助你。”
谷绪接受艾洛特的建议，认为事情可行。但在见到树人之前，智脑仍需要一个载体。
“我们需要穿过星云，大概会损耗五艘飞船。”结合来时的经验，谷绪提出现实问题。
“没必要。”艾洛特对谷绪摇摇手指，提到连接地底的冰窟，“你下来时，那棵雪木应该还在？”
“如果是上层那棵，的确还在。”谷绪皱了下眉，如实说道。
“那是一名边缘星系树人，他拥有空间异能。死去后树身石化，树干内部会产生空间通道，连接边缘星系。”艾洛特道出秘密，同时在计算时间，“当然，通道不会永远存在。幸运地话，这棵树的空间通道应该还没消失。”
“空间通道？”
“没错。”
如果艾洛特所言属实，的确可以省去许多麻烦。至少能保住五艘飞船。
认为艾洛特的建议可行，谷绪打开空间钮，在舱外释放一艘小型飞船。艾洛特勉强挤进去，算不上满意，总是好过通讯器。
地下空间足够宽敞，但上行通道狭窄，只有小型飞船能够通过。
“亚娜，到边缘星系汇合，我会联络你。”
“好。”
光影闪烁，亚娜消失在地底，返回停泊在星云外的飞船。她将先一步离开，驾驶飞船前往边缘星系。
亚娜离开后，谷绪快步进入船舱。
舱门关闭，小型飞船垂直上升，途中持续加速，很快来到雪木矗立的冰窟。
在穿过出口时，发生一段小插曲。
船体与石板边缘发生碰撞，部分石板断裂坍塌，带着干枯的蔓枝坠落，仅余石化的树根横过头顶。
掉落的蔓枝间夹着一块晶体，色泽明亮，比能量石更加夺目。
这块晶体是死去异植的大脑。长年累月埋藏在地下，它的能量不被吸收，不知不觉间二次变异，内部能量愈发纯粹。
晶体在屏幕中闪烁，银腹狼蛛突然变得激动，频频敲击毒牙，挥舞着前足，提醒谷绪不要浪费。
“那个不好吃。”谷绪掏出一枚空间钮塞给狼蛛，“抱着，别吵我。”
银腹狼蛛偃旗息鼓，包着空间钮缩进谷绪的上衣口袋。
艾洛特走出控制台，上下打量着谷绪，奇怪道：“吃？”
“除了吃，它还有什么用途？”
“不，我的意思是，你竟然吃过它们？”
“为什么不？它们又没毒，只是味道不太好。”谷绪态度认真，平静地阐明现实，“为了生存，我吃过更难吃的东西。”
艾洛特惊讶地看着他，许久没有再开口。
他对不死族的了解来自严笙，以及十二区保存的资料。
根据相关记载，不死族的食谱十分广泛。他们的确会吃猎物的脑子，但也有选择性。例如异植，他们绝对不会碰。
关于谷绪的行为，可以解释成没有选择？
毕竟不死城湮灭数千年，身为不死族后裔，他的日子肯定艰难。
他甚至被扔进了监狱！
“可怜的孩子。”
不知不觉间，艾洛特脑补出一系列悲惨经历。
他的形态发生变化，由少年变成青年，又觉得不够可亲，连续变换数次，定格在一个温柔的女性形象，展开双臂环抱谷绪。
“你的日子会好起来，别难过。”
破天荒地，谷绪愣在原地。
自由变换形态？
这是智脑还是星蛾？
艾洛特过于特殊，迥异于谷绪见过的任何一部智脑。
外表发生变化，他的性格也随之改变，太过于多愁善感，简直不像一段冰冷的程序。
“你刚才说在创造你时，严笙曾有独特设计，这就是其中之一？”谷绪身体向后仰，尽量离对方远一些，“他是从哪里获取灵感，星蛾吗？”
“还有伊戈尔，他也总能变来变去。”艾洛特贴近谷绪，笑弯透明的双眼，样子温和可亲，“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两人年轻时，伊戈尔曾和严笙打赌，他可以破解严笙设计的所有智脑。”他刻意拉长声音，朝谷绪眨了下眼，“结果就是，他输得很惨。”
说话间，小型飞船穿过出口，进入雪木矗立的冰窟。
艾洛特收起轻松姿态，表情恢复严肃。他操控飞船上升，悬停在巨木顶端。
部分树冠被冰块砸塌，从缺口向内望，隐约能看到光芒闪烁，只是十分微弱，不留心很难捕捉。
“运气不错，这条通道尚未消失。”艾洛特凝视屏幕，圈定闪烁的光点，“但也不会维持太久，而且内部很不稳定。”
“通道出口在边缘星系？”谷绪问道。
“边缘星系第一主星。具体位置在哪里，我无法保证。”艾洛特道出实情，没有任何夸大和隐瞒，“你最好尽快做出决定，从残存的能量推断，这条通道随时可能关闭。”
没有更多时间留给谷绪思考。
他选择冒险，籍由空间通道离开这里。
“先离开。”
“好。”
小型飞船缓慢下降，船身压碎树枝，进入中空的树干内部。
空间门位于树干中部，呈椭圆形，中心向外流动漩涡。光束漫射而出，忽明忽灭，看上去极不稳定。
在智脑的操控下，飞船径直冲向漩涡，进入空间通道。
如艾洛特所言，通道内能量不稳，飞船似卷入风暴，船身剧烈摇晃，指挥舱频繁颠簸。
屏幕中涌出大量雪花，缤纷色彩褪成莹白，呈放射状扩散，变得越来越亮。谷绪举起手臂挡在眼前，遮挡住刺人的光线。
船身摇晃得更加剧烈，置身在船舱里，不免出现失重感，犹如脚底踩空，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谷绪靠向椅背，双手抓牢扶手，等待颠簸感减弱。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是十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晃动终于停止，屏幕中雪花消散，一切恢复正常。
“到了。”
伴随着声音响起，谷绪抬头望过去，只见屏幕画面被绿植占满。
飞船出现在一片密林中，四周皆是古木参天，绿意盎然。
落叶下有小路蜿蜒，不知通向何方。
绿色的草茎堪比小树，遇林风吹过，锯齿状的叶片摇曳分散，现出藏在树下的野花。五颜六色的花瓣聚成花球，一团团点缀在绿意中，十足夺人眼球。
飞船穿过密林，停在一座湖泊边缘。
阳光洒落在湖心，湖面清澈如镜，一片波光粼粼。
两条虹桥横跨湖面，在水上交错而过，与阳光交相辉映，形成一幕奇景。
林间十分幽静，既无兽吼也无鸟叫，甚至听不到虫鸣声，安静得使人心慌。
突然，湖心涌动漩涡，水流湍急，自下而上掀起波澜。
水下出现大群彩色湖鱼，每一条都有两米长，鱼身覆盖彩鳞，如一条条彩带在水中萦绕。
湖对岸飞来人影，全部是驾驶飞行器的树人。
他们收到消息，得知湖心区闯入陌生飞船，立即飞速赶过来，想要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闯入者。
湖边的草木变得活跃，它们正在向异植进化。
漫长的岁月中，它们陆续生出智慧，与普通植物早有天壤之别。
巨大的树根破土而出，编织成一座木笼，近乎密不透风，牢牢困住谷绪的飞船。
锯齿状的高草包围木笼，一旦飞船冲出来，立刻会遭遇攻击。
树人们由赛尔玛带队，她不久前返回第一主星，暂时没有外出任务，整日无事可做，感到百无聊赖。突然间接到警报，立即带人赶过来，生怕被他人抢先一步。
“就在对面，是一艘商船。”
“小型商船？”
“是的。”
“船身是否有舷号？”
“我看看，有了，是巨星飞船。”
巨星飞船？
赛尔玛突然心头一跳。
遵从内心直觉，她率先驾驶飞行器越过湖面，抵近困住谷绪的木笼。
在她靠近时，高草和灌木主动移开，让出一条通道。虬结的树根也向两侧挪动，避免阻挡她的方向。
越靠近木笼，赛尔玛心跳得越快，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下一秒得到证实。
轰隆一声，纠缠的树根四分五裂，部分飞起后落向湖面，砸出大片水花。
小型飞船不见踪影，只有一名少年站在原地。
他穿着一件深色外套，带有显著巨星特征。短靴包裹至脚踝，愈显双腿笔直修长。黑发稍显凌乱，发梢搭在肩上，藏匿娇小的银腹狼蛛。
他抬头看向赛尔玛，正撞上树人惊愕的视线。
自从上次一别，赛尔玛预感会再见到谷绪，但没想到如此之快。更加没有想到，再见面时会是这种情形。
“我绝非恶意闯入，我可以解释。”谷绪先一步开口，向树人说明自己出现的原因，“我需要离开能源星，借助空间树人留下的通道，这是最快的办法。”
赛尔玛眨眨眼，迅速理清前因后果，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
她利落地跳下飞行器，大步走向谷绪，以树人的礼节向他致以问候，热情说道：“你能够造访边缘星系，我感到十分荣幸。”
说话间，她向身后招手，其余树人聚集过来，他们中的部分随赛尔玛出航，曾经见过谷绪，也见识过他击灭星盗的凶狠。其余人不认识他，从同伴口中得知他的身份，不免感到惊讶。
黑发黑眼，高挑苍白。
不死族后裔。
“如果你不着急离开，我希望你能接受邀请，容许我以主人的身份招待。”赛尔玛笑着说道。她始终表现得热情洋溢，但能把握好分寸，绝不会令人感到不适。
“我此次造访，还有一件事，”想到艾洛特的提醒，谷绪认真道，“我希望能见到树人长老，有事需要和他们商谈。”
“我们有六位长老，你想见哪一位？”赛尔玛问道。
谷绪没有立刻回道，他敲了敲口袋中的空间钮，下一刻金光闪烁，艾洛特的光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和之前的形象又有不同，此时的他是一名俊雅青年，轮廓柔和，看上去沉稳可靠，很容易获取陌生人的好感。
“第一主星长老，何塞。”他停留在谷绪右侧，抬头看向赛尔玛，在女树人审视的目光中开口，“你可以通知他，不死族后裔造访，要取回祖先留下的东西，希望树人能信守诺言。”
赛尔玛打开通讯器，迅速发出一则消息。
大概过了半分钟，对面传道：“长老们恰好都在，我会为你带路。”
话落，她朝同行的树人招手，后者立刻让出一部飞行器。
谷绪简单熟悉过使用方法，登上飞行器，和赛尔玛一起飞过湖面。
留下的树人变换形态，在湖岸边扎根。
绿光萦绕树身，滋养湖边的土地。断裂的树根深深扎入泥土，受损的巨木重新焕发生机。
谷绪随赛尔玛离开湖泊，一路来到森林中心。
拨开茂密的高草，大量百人合抱的古木出现在眼前。
树干笔直生长，材质坚硬堪比岩石。树根深入地底，部分凸出地面，形成一座座拱桥，最长能穿过半座森林。
树冠茂密葱茏，伞状舒展开，罩下大片阴影。
绿色树枝向不同方向延伸，阳光透过缝隙洒落，在地面嵌入无数光点。
不同形状的树屋座落在树冠上，其中一座是何塞长老的住所。此刻，六名长老齐聚一堂，期待着访客到来。
飞行器抵达时，六人已经走出树冠，站定在树下。
见到谷绪，他们一同迎上前，态度十分亲切：“欢迎来到树人主星，英勇的年轻人。”
看到谷绪身边的光影，何塞目光微顿，显然认出了他：“艾洛特？”
“好久不见，何塞。”艾洛特每换一种外形，性格也随之改变，“我随不死族后裔前来，希望树人能兑现誓约。”
“当然。”何塞双手搭在身前，视线落在谷绪身上，态度无比认真，“只要你需要，我们会竭尽所能。”
生命会消失，荣耀会泯灭，城市在岁月中深埋，誓言永不会褪色。
这是树人对不死族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