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黄公公只能一言不发,也实在是见识短浅,无话可说。但他的磨难还没有结束,世子昨日的试验虽然算不上成功,却也积累了极为宝贵的经验,指明了飞升路线将来的发展方向。所以穆祺兴致勃勃,向黄公公介绍了工匠们炼制丹药时的心得。
以这个时代的化学水平,要提炼出什么高纯度的炸——丹药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除了依照惯例加强氧化剂以外,只有设法调整丹炉的装药量与安放位置来增加飞升的高度。而这一次工匠们的重大贡献,就在于验证了这个思路的正确性——丹炉的装药量并非越多越好,装填量在大约三分之二时威力更大;丹炉也不能摆放在露天随意煅烧,最好在点燃后半埋入地下,利用地道来约束冲击波,增加冲击的效果……
“可惜,这一次飞升的方向出错了,居然把我家的围墙给炸塌了!”穆祺向黄公公抱怨:“不过,只要能调整好飞升的方向,我有信心把飞升的高度提升到二十五丈以上!
黄公公:…………
黄公公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等等,你说这段围墙是被炸塌的?”
因为事起突然,皇城司眼线传回实话,这一点在东厂已经根本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了,黄公公也压根没有放在心上,接到申斥的口谕后随手抽了一份模板就来现场办公。而现在他左右环顾,才骇然发现情形与自己想象的似乎有些差异,动静可能大了那么一点——
当然,其余的动静也不放在黄公公的心上。可穆国公府别院却是皇上御赐,为了彰显天恩浩荡,一切工程都是由东厂督修。而正因为是黄公公亲自督修,才知道这花园中的一砖一瓦花了多大的心力。当时正逢穆国公救驾重伤回金陵修养,飞玄真君要向上下表示自己绝不亏待功臣的诚心,用料用工都毫不含糊,基本是按照当年高祖皇帝修金陵城墙的规格来了个缩小版——而昔年高祖皇帝修建金陵城墙的标准,可是“为万世之丕基”,号称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工事!
好吧,永远不会被攻破还是太夸张了点;毕竟十几年后太宗皇帝溜达着就进来了,也没见耽误着什么。但要是这耗费无数心血的城墙被一点丹药轻易炸塌,那被诛灭的就绝不止工部尚书一家的九族!
黄公公翻着眼睛在原地愣了片刻钟,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奇闻,只能喃喃发问:
“真是被丹……丹药炸塌的?”
“我难道还会欺瞒督公不成!”世子立刻为自己辩护:“我这里有最详细完整的记录,可以供厂公细查。”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书稿,双手奉上。黄公公接过一看,纸上密密麻麻,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狗爬小字;再随手一翻,从实验目的到实验手段到实验过程记录直至最后的结果反思,条分缕析,逻辑严密,依旧是一丝不漏。
这就是穆国公世子特立独行的地方了。实际上,当初他另辟蹊径,奇思妙想出什么“飞升”理论之时,深居宫中的飞玄真君也是万难理喻,甚至心病发作以己度人,总怀疑这是勋贵子弟在有意阴阳自己这个一心玄修的君父。可在反复观察之后,飞玄真君难以解释的疑虑却居然渐渐打消了——以真君平日不留余地且无从解释的心机谋算而论,这简直比高祖皇帝给手下发奖金还要罕见。
当然,世子那个物理飞升的理论依旧是不可理喻,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但世子每次提交上来的记录却从来都是严谨翔实、缜密丰富;还亲自配有准确的插图、可供复现的详细流程。除了细节之外。每一份报告都遵循了同样的结构:先在开头回顾实验的背景,总结过往实验的成就与局限,提出本次试验的创新之处;随后阐明本次试验的目的,详细记录实验流程;最后是总结分析,展望未来——全套结构行云流水严丝合缝,简直有种八股文的美。
人类总是会被严格与准确所打动的,即使粗通人性如老道士,看过这种报告也不能不承认一句用心。
所以说,穆国公世子的脑子可能真有点问题,但人家的态度是绝对没有问题。作为当朝第一的老龄巨婴症,飞玄真君作天作地,总不能勒令臣下都长一颗够用的脑子(实际上,勋贵们没有脑子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也就只能算了。
……而且吧,真要说实话,相比起宫中道士那些玄之又玄不说人话的丹方,逻辑打架狗屁不通的秘术,世子这套玩意儿在可读性与准确性上实在是甩出十万八千丈那么远;不仅仅验货的太监们印象深刻,就连不说人话的飞玄真君有都难免心动,曾秘密将几份不那么离谱的报告赐给自己心腹的方士,命他们照这个法子书写方术的清单——真君的标准从来是统一的,他只喜欢对臣子云山雾罩不讲人话,可从来不大愿意鉴赏别人不讲人话的作品。
因此,无论那丹药飞升的理论靠谱与否,至少这份实验记录应该是可靠的。黄公公翻了翻书页后面手绘的示意图(同样是由世子一一绘就,谁敢说世子不忠爱君父?),默默放入了袖中。
穆祺瞥见东厂提督太监那种怔忪出神的表情,心中也不觉大为得意。用地道增加炸药——丹药——的威力,是他从后世兵法中借鉴的例子;太平军便曾以此此项技术炸塌金陵城墙。只不过地道的挖掘也要相当的技术含量,他招募了不少矿工反复实验,到最近才得到一点经验性的数据。所以整套实验,都可以算是自己辛苦得来的一点心血
自然科学的演进,不能仅仅靠原始的试错进行;等到技术发展到一定的地步,就必须以数学工具对实验数据及几何构型做抽象总结,少说也得用到微积分与解析几何。考虑到瓜皮三人组的平均数学水平,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样的飞跃还是太为难了。但没有关系,穆祺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到将来海贸通畅张太岳上位,他就找摄宗送送礼拉拉关系,请他派人到西方寻找大贤伽利略尊者,到中土来共商飞升伟业,相信张先生绝不会拒绝。
穆祺畅想着飞升路线的光辉情景,决定给天使投资人再画一个饼,于是亲切的握住了黄公公的手:
“好教公公知道,我的实验进展的很顺利,最多在半年之内,就能将丹炉完整的送上天。这必然是飞升事业中巨大的进步……”
是不是飞升事业中的伟大进步暂且不提,但要是再将丹炉送到百尺高空,那半个京城估计都会看到这拔地升天物理飞升的伟大奇迹。京城百姓如何想还不得而知,但东厂锦衣卫皇城司乃至一切检察内外的特务机构就真该麻爪了。黄公公叹一口气,还是决定委婉劝告:
“世子还是小心些吧,几个月后便是陛下的万寿了,到时候外地的督抚藩王都要进京朝贺,是断断不能出乱子的……”
活爹,算咱家求你了,别折腾了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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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国公世子忠君爱国,自是义不容辞,慨然作出了保证,绝不让会让东厂上下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但言谈之中,却又小心的向这位圣上的心腹做试探:“陛下的万寿万福的日子,做臣子的当然都是普天同庆,没有不欢喜踊跃的,就算倾尽全力预备贺礼,也嫌不足。但今年礼数的规格,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动呢?”
京城勋贵为皇帝贺寿,也有自己的一套潜规则;基本是按每年的行情随行就市,轻易不许讨好卖尖搞内卷,过分的谄媚皇帝哄抬行情,让大家都搞个没脸。这种行情一般就掌握在飞玄真君贴身的太监里,多半也是要点交情才能搞到。
以穆国公府的地位,套一套这样的话当然毫无问题。但黄公公开口解释之时,却不觉迟疑了一刹那:他隐约记得,世子这边早就打了招呼,这一次万寿要进献的贺礼之中,似乎就包括了被他精心打磨,迭代过数次的“丹药”,以及一整套炼制丹药的设备。
当然啦,飞玄真君玄修之心世人皆知,下面进献个丹方丹炉炼丹秘术也是有的。但世子进献的这种“丹药”嘛,可能,大概,或许,实在是超出了司礼监与东厂的理解范围……
以黄公公个人的理解,送这个礼还是很好的,但不送可能更好。
可惜,他个人的理解不能算数。要回绝穆国公世子的礼物——哪怕只是委婉回绝——都非得飞玄真君亲自表态不可。而更可惜的的是,或许是被穆国公世子的操作震撼了太多次,早在数年之前,深居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便已经领悟了眼不见心不烦无为而治的方针,基本从来不过问世子的琐事了——所谓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只要他能假装看不见,那被世子的脑回路创飞的第一受害者就是东厂,就是锦衣卫,就是内阁,横竖沾染不到飞玄真君的头上。
……事实证明,靠磕丹药与厚黑学伪装出来的大龄巨婴神经病,终究还是无法与货真价实天马行空的硬核神经病正面对决。自古假不胜真,圣人诚不我欺。
没有真君的授权,黄公公绝不能轻易得罪勋贵。他思索了片刻,决定迂回的表示:
“毕竟是逢五逢十的大日子,还是不能冷清了嘛。”
不能冷清就要热闹,为了热闹就得多送礼。只要穆国公府能多送几件贺礼,那司礼监就有法子腾挪转移、调换顺序,至少让那一堆“丹药”不那么显眼。这是心腹太监办事数十年的经验,从来不会出错。
穆祺点了点头,表示领会到了公公的深意,随后悻悻叹息,近乎于嘟嘟囔囔:
“这也是应当的,圣上的恩典还不完嘛,圣上的恩典利滚利,我们做臣子的当然要多多奉献……”
虽然这句话又有些莫名其妙,但好歹总算是排除了一个潜在的大雷,黄公公心中长长舒气,也就顾不得别的什么了,稍稍再敷衍两句,便匆忙急着结束话题。
说实话,每一次到穆国公府宣旨办公,虽然只是寥寥数句的轻松公务,却总是给他以某种大脑麻木、精神恍惚的精疲力尽之感,就连当年在司礼监熬夜批红,伺候丹药,也从没有这么心累过。如此神思倦怠,就连安插吴承恩的事情,都只是草草收场,顺带着提了一嘴而已,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
爱咋咋地吧,这差事太折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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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黄公公之后,穆祺招出了一个极为震撼的数字
“两千两!”穆祺的眼珠子凸了出来:“老子手上只有两千两了?!”
堂堂国公府,生意铺面不可计数的顶级勋贵,能调动的盈余居然只有区区两千两了!
当然,世子调动的盈余只是京城一处的库存,外地的资产还捏在他亲爹亲娘手里,暂时轮不到他来败家……但即使如此,这花钱速度也太离谱了!
老子又没欺男霸女,又没有吃喝赌博到处剁手,哪里拉下的这样大的开销?
帐房不知所措,半日才吐出一句实话:“回世子的话,账面上别的花费都不大,只是多次炼丹的花费,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穆祺怒不可遏,居然在顷刻间共情了西苑的那位老登:“再怎么花费,能把库房都花光?!”
帐房只能战战兢兢的揭开账本,向主家一一解释:
“这是上个月准备什么土法制——制‘硝酸’设备的开销……”
“老子只是制一个硝酸,居然就花了一千两?”世子扫了一眼,简直不可置信:“你买的硝是金子做的,还是你制备的酸是金子做的?你们捞钱捞到我头上了!欺天了!”
“那什么‘酸’当然不值钱,但市面上也没有人卖这个设备嘛!”帐房魂飞魄散,赶紧叫冤:“我们当时请示了世子,只有请工匠照着图纸打造——偏偏看得懂图纸的又少,相关材料又贵,开销当然就上去了……”
穆祺想了一想,发现确实有那么一回事:“那也不至于这么贵!请个工匠做几个月要花多少钱?”
“怎么能做几个月呢?”帐房低声道:“世子大概不知道,市面上抢手的工匠,谁不签长契啊……”
他小心向主家解释了几句实情——京师的经济流动极为僵化,市场规模又小的不得了,工匠们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揽到活计,所以都不愿意出短差,反而情愿出长差,乃至签死契、卖身契;主家凶恶不凶恶不好说,至少几年内不愁入项。某些手艺精深的工匠要价的资格更高,不但本人要签死契,连带着还要把全家都一起签下死契。所以,穆国公府每搞一次“实验”,府中养活的工匠都以指数增长,管理也不得不随之加强,直到最终压垮财政为止……
简单来说,穆国公世子通过数年的不懈努力,成功给自己家里复刻了一波微缩版本的三冗,所谓冗工冗官冗费,梦回带宋了属于是。
也就是国公爷夫妇都远在金陵了,否则非叫世子鬼哭狼嚎,屁股开花不可!
穆祺听得目瞪口呆,如此木然片刻,终于讷讷出声:
“……怎么不雇一些人呢,我不是听说雇佣制已经发展起来了……”
说到此处,他忽的一噎,记起了历史书中的原话——某些历史资料倒的确关注了此时沿海及经济繁荣地带雇佣活动的兴盛,并将其视为“资本的萌芽”。但既然是萌芽,那说明这些活动还是细小微弱,根本不成气候。而占据整个经济主流的,当然还是由高祖皇帝开创的军户、匠户制度,妥妥的职业世袭加人身依附,封建得能让朱熹都高呼内行的市场体系!
一念及此,世子悲从中来,不得不将脸深深埋在手中,再不愿示人。
“奶奶的,求求你们搞点资本主义启蒙吧。”他喃喃道:“封建式的人身依附也太low了……老子养不起啊!”
——什么叫落后制度影响生产,此刻他终于是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要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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