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文官们对世子的攻击还是相当顺利的。一如过往百余年的惯例,当朝廷上下表现出团结一致的同仇敌忾时,即使内阁与皇帝亦不能违拗众意。如果说前几波弹劾的攻势还能留中不发以拖待变,等到欧阳进策动致仕的官吏抗命上书之后,那就连高居九宸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压不住阵势,不能不将奏折下发六部,令重臣廷议了。重臣廷议,无异于是将世子的命运交给了外朝。以如今朝廷舆论的汹汹之势,那结果还用多说么?
事情推进到了这一步,本来已经算是倒穆派重大的胜利,足以提前锁定结局。但百余年来官僚们构建出来的臃肿体系,终于在此时发挥出了意料不到的效用——没错,只要召集重臣定下罪名,就算勋贵世家也难以翻身,好歹得将他踢出京城;可问题在于,照孝宗以也得要三个月以上。
懂不懂我们官僚系统叠床架屋的含金量啊?
人不能提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由官僚系统哺育大的文官也不能违背百余年的惯例,都只能老老实实走流程。而更气人的是,倒穆派元老们原本还想挑动下层言官上书参劾,走底层路线将穆氏的名声搞烂;但双方接触之后,老牌的言官却提出了不可回避的要害——他们倒不介意弹劾世子,但整倒世子之后海防海贸的各项事务难免就要中断;如果没有了海贸的利润,谁来给他们补发历年积欠的俸禄呢?总不能大家又喝西北风吧?
真是俗不可耐!大家谈论的都是铲除奸佞维护纲纪众正盈朝的大事,这些粗鄙的小官却还口口声声不忘那点三瓜俩子,实在是叫人齿冷!
再说了,要是诸位重臣知道怎么填海贸利润那少说上百万两的大坑,那他们还用得着在外朝苦熬吗?把银子献上去舔一舔飞玄真君的老勾子,博取圣宠青云直上,岂不是更香更好?
双方不欢而散,各自悻悻作罢。没有了执掌风纪的言官做呼应,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倒穆运动难免失之冷清,造不出什么太大的声势,仅仅只能局限于朝堂的顶层,不能重现昔日大礼议天下躁动的盛状。但这也没有关系,冷情归冷清,只要熬过这三个多月走完流程,他们一样可以致敌于死地。
区区三个多月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将天津港口督造的船只完工;仅凭这一点本钱,姓穆的还能翻天么?
·
“三月之期已到,恭迎龙王归位!”
穆国公世子伫立船头,曼声吟咏,雪白衣袂飘飘当风,直欲凭虚蹈海而去,轻盈飘逸,真仿佛上界仙真。
但吟咏完这一句后,世子忽然双眼紧闭,侧头往右侧一偏,哇一声吐在了海里。
两口吐完清水,旁边的戚元靖立刻送上白布,供他擦拭。双方都是神色自若,略无惊讶,俨然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套流程。
世子擦干嘴角,终于长长吐出了那口因为晕眩而生出的憋闷之气——中世纪古法制造出的船只还是太简陋太粗糙了,无论怎么磨砺锻炼,都很难习惯这种毫无规律的摇晃;即使世子发愿要身先士卒,其实也抵挡不了海上波涛,练到现在,也只不过是强行适应了晕眩而已。
不过,适应晕眩之后,至少吐起来不会这么狼狈了。世子左右顾盼,确认四面再无外人,终于平平出声:
“出海的船都回来了么?”
“都回是从远海扣住了一只从东瀛出发的大船,虽然不知道底细,但似乎是从倭国南面出发,前往吕宋购买火铳的船只……”
“倭国南面出发,还能向西班牙人购买火器。”世子喔了一声,若有所思:“有资格下这种订单的大势力不多啊……是纪州藩的商船吗?或者干脆就是幕府的船只?”
他回头向后张望,站在身后的儒望面色诡异,神情颇为尴尬;与世子对视许久,方才迟疑点头,讷讷回话:
“应该是纪州的商船。”
说到此处,儒望心中也不由微微叹息。实话讲,在明确探知了穆国公世子对东瀛的心意之后,作为一位阴险狡诈吮血食肉的银行家,他立刻就升起了莫大的热忱,并极为诚心的提供了建议:虽然一年多以来种种阴差阳错,朝廷苦心孤诣倾尽一切,在海防上投入的资金不下数百万,更有世子近乎恬不知耻的大开外挂;但终究是成立的时间太短底蕴太薄,如果真要送到茫茫汪洋搞超大规模海战,结果其实是很难说的;以儒望这种精于航海的老海商,当然是希望世子扬长避短,批亢倒虚,自己才有钱赚。
而儒望提的建议,也相当符合他的身份。他非常殷切的提醒世子,贸然与倭国的主力交战并不可取;但只要修好大船后能够远航,却可以凭借锋锐的火器以大欺小,轻易压制住往来的商船——如今东瀛并未锁国,与西班牙人及荷兰人的贸易往来很是频繁,商船的利润相当可观。
他这话说得很委婉,但世子听完之后,却只问了他一句话:
“你是要我们做海盗?”
所以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的让人不快,想婉转都婉转不了。儒望呆愣片刻,才不能不点头承认。而世子细细听他说话,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头望天,开始嘀咕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什么“寇可往,我亦可往”、什么“果然是英国佬,祖传手艺不可忘”,什么“没有人比带英更懂海盗”。但在低声蛐蛐了这半天之后,他还是低下头来,非常从容的答应了儒望。
还是那句话,论海上劫掠这种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那还得属英格兰正十字旗的老炮。儒望一语中的,其实恰恰说中了大安的要害:中原现在的海防,属于家门口天下无敌,远洋出海生死难料;长板极长,短板极短;所以扬长避短,就是要用火器欺负商船。大安水手菜归菜,欺负起商船还是一面倒;而倭寇如果图谋报复,那就只能指望自己神功大成,能啃得动中原沿海被广泛散发下去的胖子号对倭特攻火箭了。这样单方面切断贸易线的打法,谁不喜欢?
当然,儒望推荐这种战术也是有私心的。当海盗可不是路上抢劫,需要精准掌握航线轨迹;否则茫茫大海略无依凭,想抢也没有地方寻摸。而论航线地图,天下同样没有任何人能比英吉利更懂;只要世子转换战术,他就能靠着这一份情报大卖特卖,在合作中再狠狠咬上一口。
但到现在为止,儒望这一点热切的希望却似乎落空了。世子不知道从哪里寻觅到了相当准确的海图,不需要他指点也能锁定航线;对相关贸易的了解之深,亦大大出乎儒望的意料——能从方位与往来中迅速判断出参与贸易的势力,这份见识可实在是不一般呐。
这样老辣而精准的见识,要么是世子深藏不露,在搞扮猪吃老虎的俗套操作;要么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输出了关键的情报。但无论怎么讲,儒望都打算将这一点记入日记,供以后慢慢参详。
所以,他沉默片刻之后,只干巴巴说出了一句:
“世子高见。”
世子微微一愣,以极为古怪的眼神看了儒望一回,而后才慢慢开口:
“如果算上这一回,如今扣押的商船中,已经有三艘是往吕宋买火铳的了吧?”
戚元靖道:“正是。”
新式火器还没有经过海战的检验,但欺负起商船却是手拿把攥;这几日世子调动天津及浙江的战船全线出击,几乎每一次出动必有斩获。而世子手脚宽松,同样让被招募来的水手们大为喜悦——只要将火器火药等敏感物资上交;剩余的浮财基本上是可以自己保留的;如果价格公道,还可以到海商儒望先生处兑换现银,无论怎么都相当划算。分配制度公正后下面的积极性大为增长,可以反馈出足够真实且丰富的消息。比如世子就知道,这几回截到的商船规模相当之大,并不像是民间自发的船队,更像是由国家机器所组织的贸易。抓捕到的倭国水手态度颇为古怪,在审问中同样是以某些“大官”的身份在为自己作保,隐隐威胁这些不知来历的“海盗”。
由国家机器出面组织,大规模采购火铳和火药,甚至不惜与西班牙人勾结……
世子叹了口气:
“……看来大战在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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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二月二十八日,由被俘虏的葡萄牙旗舰所改造成的“兴献皇帝”号战船由浙江上虞出发,再次赶往东瀛-吕宋航线,试图拦截过往运输火铳的商船,切断东瀛获取外援的输血管。
这种近似破交战的打法已经进行多次,每一次都非常顺利。但这一回的作战却遇到了阻碍,兴献皇帝号所拦截的商船由幕府出面组织,随行有大量战船护送。而中倭双方积怨已久,战船刚一接触,大战随之爆发。
不过,虽然这一次仓促遭遇的战斗被视为中倭海战的开幕,但因为参战的水手识字甚少,这一次海战的记录并不算多。尽管如此,有一点却是后世历史学家们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的——在惊慌的失措的向幕府船只倾泻完大半火箭之后,刚刚才接触海战的水手们只花了半刻钟的功夫就迅速镇定下来,并在大量的战船废墟前,意识到了某个至关重要的要害:
——原来我们这么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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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以后世的观点看,水手们的错愕其实没有什么价值。海洋不同于陆地,无遮无拦不偏不倚,无法应用任何战术兵法,是纯粹硬实力的比拼;在这种比拼中,船坚炮利的一方就是无往不胜,掌握了先进火器的一方就是所向披靡,根本没有例外;此战的结果早就可以料定;甚而言之,设若抛开火器不谈,当时“兴献皇帝”号的表现亦绝不出彩,甚至因为水手惊慌失措的操作误击商船,损失了大量的战利品人质,严重损害己方利益;整场战争举止无措,只能用糊涂来形容。
可如果考虑到大安过往的历史,那么这一次海战的意义却又是重大的。不要忘记,在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至飞玄真君重振海防之前,中原海疆已经数百年形同虚设,仅仅只能在岸上抵抗倭寇;数百年生死阔别,长久的茫然与无措已经转化为某种思想钢印式的习得性无助,没有任何人能够相信,或者敢于相信,朝廷居然还能在海防上取得什么大的成就。
这“任何人”之中,甚至包括了积极鼓吹海贸的穆国公世子——如果不是心中忧虑胆怯,又怎么会剑走偏锋,仅仅只敢派遣海军截断商船呢?
所以,历史学家们才相当重视“兴献皇帝号”的这一次初战。初战本身的结果就是最大的意义,它意味着,在封闭、保守、与海洋隔绝了上百年之后,茫然无措而近乎软弱的中原王朝,终于通过一次小小的战役意识到了自己在海战上的实力——这是在开战之前,连穆国公世子与儒望都不敢揣测的战力。
对于周边的岛国来说,这可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来说,,因为自己也是二把刀,加上刘礼赵菲连海船都没有坐过几次,所以穆祺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搞出的那套玩意儿在海战中的真实战力——在陆地上搞岸防他倒是敢,大不了有戚元靖兜底;但茫茫大海靠几样新式武器就搞大决战,他其实也心虚,所以才想着先打打擦边球适应适应。
所以仓促冲突之后,穆祺大概也是很懵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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