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交易

 不得不承认,虽然穆祺并无意于影射倭人,倭人也绝对不值得他影射。但事实就是有这么多微妙的巧合,或许是岛国之间的惺惺相惜,某些东西在筹谋坏事上的心眼总是这么的如出一辙,连淌坏水都淌不出什么新意来。也无怪乎楠叶西忍见而生畏,陡然要下这样的狠心——每个人都喜欢以己度人,以倭寇的歹毒阴狠残忍,所能设想出的敌人必定更加的歹毒阴狠残忍,幻想中的恐怖如此具体而慑人,以至于楠叶西忍能如此迅速的痛下决心,不惜冒着剥皮的风险也要做这样的大事。

 以楠叶西忍的见识来看,等中国得势之后,肯定得像倭寇对付沿海平民那样的来对付东瀛,再想一想倭寇当年对付平民的手段——那还不如死了呢!

 恐惧激发绝望,绝望激发愤恨,所以才有此不惜代价仓促而行的刺杀之举,即使同归于尽,也属上上成算。而从实际上讲,楠叶西忍的选择恐怕也真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世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们。

 不过,无论怎么的微妙相似,倭国人私下里居然以带英的种种操作自比,还是未免太普通也太自信了一点。带英当然是大缺大德利欲熏心毫无下限,但工业革命后实力暴增傲视群雄,当真是横扫天下略无敌手,深刻改变了整个世界历史的走向;称得上是以资本对封建优势在我,“全球帝国”的名号实至名归,是帝国主义最鲜活最恐怖的象征之一。而倭国,尤其是农业时代还没机会攀附上全球化东风的倭国,那又算是哪根鸡毛菜?

 天桥下的钥匙五块钱一把,您配吗?

 如果将人类反抗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恢弘历程总结为一场传奇戏剧,那么带英和他的好大儿肯定得是噩梦级的关底大boss,分享恐怖王座的历史究极魔王,此世界全部之恶;集合人类全部智慧与勇气才能勉强通关的大过滤器。而倭国这种阴湿恶心粘上手甩都甩不掉的史莱姆,可能也就只有穆国公世子愿意大费周章的专门对付,而且主要目的也不是出于什么宏大战略,而仅仅只是因为历史情怀,或曰念头通达,如此而已。

 所以,穆祺压根就没想到倭国人还能有这样的信心,甚至会因为这点若有似无的暗示而激起如此大的恐怖。历史遗留归遗留,考虑到现实中的国力对比,他是真没怎么把倭国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别管国力对比多么悬殊,倭人一向很懂得怎么恶心中原,而且在阴湿手段上推陈出新,格外的让人反感。

 这位倭国使者楠叶西忍敌视世子,所仰仗的并不只是区区一本《凡人修仙传·第六册》;实际上,从密室中搜出来的包括全套的《凡人修仙》,从最开始投放试水的草稿版到后面再版三版的特别修订版无不齐备,基本囊括了大半年以流传及演变的版本学研究;而除《凡人修仙》之外,但凡世子所陈奏的表章、奏疏,大小邸报及文人笔记中有关穆国公府的零散记录,探子的密报与猜测,都被仔细搜罗了起来,分门别类的整理存放,并做了大量的批注。

 ——说实话,就算让穆祺自己回忆他这几年以来的举止,也不可能比这资料库更为详细、准确了。

 这种资料流传到后世,可能会对历史研究非常有帮助;但对于还没有成为历史的当事人来说,站在故纸堆里看着自己被这样的窥伺、打探、研究,那恐怕只会有一个感觉。

 “……这也太变态了。”穆祺喃喃道。

 虽然此处并没有外人,但他仍然小心的裹紧了自己的大衣,疑神疑鬼的四面张望。

 “确实很变态,很符合我对于倭人的一般印象。”刘礼同样在这惊人的资料储存前流连往返,啧啧称奇:“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阴湿下流的手段,的确是很有作用的。”

 他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张纸条。纸条里摘抄的是某位文人的笔记,抱怨京中气象极恶,记载了中枢种种乱象,慨叹皇帝玄修勋贵荒悖,上行下效纲纪废弛,颇有亡国之相云云。而笔记上笔墨纵横,则附带了楠叶西忍及密探大量的批注。

 比如,在“皇帝玄修、不问世事”之后添了一句【未必,未必!】,“穆国公世子所行癫狂,天下骇异”之后添了一句【难说】;在整篇笔记的最后,则是楠叶西忍总结性的发言:

 【中国皇帝外假玄修而内多欲,名利无一刻可释怀,所以引而不发者,国力尚有差等耳。设穆氏之“火箭”功成,中土国势大张,必将图谋海外,吾国无遗类矣。先发制人,迫在眉睫!】

 【要紧,要紧!】

 刘礼读完了这张纸条,颇为感慨:

 “很有见识,是吧?旁观者清,只要搜集的资料变多了,那好赖总能琢磨出点东西相父就曾经告诫我,用兵之道,多算者胜;把一应情报搜集完整妥帖,用兵无论怎样也差不到哪里去。”

 确实是差不到哪里去。虽然都知道朝廷是个大漏勺,但谁也没想到消息居然能泄漏到这种触目惊心的地步。而这些资料显然还只是冰山一角,在挖开密室墙壁与暗道之后,三人还看到了大量的黑灰——早在攻破山庄之前,楠叶西忍已经让手下将最要紧最关键的情报统统销毁,一丁点残余也没有留下;如果不是解决了刺杀后穆祺动作迅速,恐怕一丁点资料都翻不出来。

 狠辣、果决、丝毫不留余地,龌蹉归龌蹉,恶心归恶心,这样的人确实也是手腕高明的心腹大患,容不得一点松懈。

 这样阴狠决绝的人物,当然也不会开口泄漏消息。穆祺倒是想故技重施让赵菲用一用手腕,逼他说出某些关键情报的渠道,但瘫坐在地的楠叶西忍却只轻轻一笑,夷然不惧:

 “世子太高看自己了。我当然——当然知道世子能耐很大,身上的秘密很多,足以逆转天命。但以世子的本事,恐怕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吧……”

 “力所不能及,也轮不到你了一半,忽然皱紧了眉:“你吃了什么?”

 刚刚对谈时楠叶西忍尚且言语自如,但现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此人居然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嘴唇发乌发紫,浑然不似人形了。

 “半两用乌头浸泡的药酒而已。”楠叶西忍吃力道:“我想,尊驾也不能起死回生吧……”

 世子一时哑然,只能与另外两个瓜皮面面相觑:半两乌头酒下肚,就是神仙也只能徒呼奈何;再说了,□□本话的时间都没有——

 “看来我终于抓到尊驾的一点软肋了呢。”楠叶西忍勉强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当然,我还是愿意与尊驾做交易的。”

 “你还有资格和我谈?”

 “当然有资格。”楠叶西忍缓慢道:“尊驾想必应该清楚吧,我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怎么能在沿海掀起这样大的风浪,又是刺杀,又是伏击?当然,当然是有中国人在其中鼎力相助。这些人都已经带着金帛细软扬帆出海,你们追也追不上了。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们留在本土的同党、踪迹,所有的余孽,我都可以告诉尊驾。”

 “你要卖了他们。”穆祺徐徐道:“为什么,你不怕他们心生怨恨?”

 “当然不怕。”楠叶西忍道:“世子说得很对,这些人连狗都不如,根本不知道‘忠诚’两个字怎么写;他们能为了利益背叛贵国,当然也能在将来为了利益背叛我国,这是——这是莫大的风险。所以,我们需要斩断这些人在中国的根基,让他们死心塌地再也回不了头,只能跟着东瀛走……”

 他停了一停,费力开口:

 “用世子在奏章上的话说,这是‘双赢’。”

 的确是双赢。中方收到名单斩草除根,可以将奸细横扫无余大吐心中闷气;而东瀛也借机切断了这些奸猾货色的后路,强迫他们成为最忠诚最可靠也最无法反叛的狗——中方赢,倭方赢,大家都在赢,赢麻了都。至于汉奸?谁会考虑汉奸的想法?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吸引力甚至还在寻常情报之上。但世子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楠叶西忍大为惊愕,几乎忘了疼痛:“尊驾不想知道奸细的消息吗?”

 “我当然想知道。”世子很诚恳的回答:“但现在呢是这么个情况,就是奸细的消息我很想要,但我又不愿意答应你提出的任何条件。你明白了吗?”

 楠叶西忍:…………

 不是,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呐?有你这么谈判的吗?

 “世子是在戏耍我吗?!”他狂怒不已,险些破功:“如果世子以为能严刑撬开我的嘴,那就请便!”

 “现在当然用不了刑了,但我可以提供给你另一个条件,不容拒绝的条件。”世子镇定自若:“如果你愿意吐出消息,我可以网开一面,上书说服皇帝。将来朝廷征伐东瀛的时候,可以不征召琉球的士兵。”

 “那与我何干——”

 说到此处,楠叶西忍忽然打了个哆嗦。虽然在中毒浑茫之余,他依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关键:琉球与东瀛南北毗邻,偏偏国力又极为衰弱;东瀛的强藩大名,大多都觊觎着这口白捡的肥肉,因此连年骚扰,永无休止。而以倭国人的做派,这种战乱骚扰的残酷之处,当然是可以

想见的。

 一个被侮辱、摧残、折磨了几十年的国家,终于蒙中原朝廷的恩诏,有了报复的机会。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楠叶西忍的牙齿要打战了——正因为知道自己的罪行多么的恐怖暴虐,所以才会对将来的清算生出无可休止的恐惧。他强行镇定心神,只能勉强憋出一句话:

 “——这也由不得你,你说了算!再说了,就算是中原朝廷的兵,又能,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可就错了。”世子道:“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绝不会为倭国说一句好话的。但这种级别的战争肯定是国战,将来要写进历史的。当今皇帝的做派你也知道,哪怕为了圣君仁主的光辉形象,他也总得约束一二的……写史书的总不能太不要脸嘛!”

 在中原儒生的理论中,文明也是分等级的。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华夏文明以外的蛮夷一般不怎么被当作人来看待。但这个等级秩序中,倭国的地位却比较特殊:它是被高祖皇帝亲自册封过的藩国,怎么着也能按半个人来算——虽然只算半个人,但如果朝廷军队在岛上搞得太过分,那也是很尴尬的。

 这么说吧,当年汉使纵横西域,所行无忌;就因为做的事实在有点超出常理,搞得班固和班大家万般无奈,不能不在西域列传中记载一句“汉使者横暴”——主持开发西域的还是人家地地道道的亲骨肉好兄弟,这样都没法子掩饰;那推而论之,就算世子与张太岳关系再好,难道还能按住翰林院和文人的那只笔么?如果按不住,那就是贵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不能不忌惮千秋的史评。

 但反过来说,只要引琉球入东瀛,那主事者的历史责任可就要小太多了……琉球军队不听指挥非要乱来,朝廷又能如之何呢?

 都是在文山会海中历练来的,楠叶西忍不会不明白这点推卸责任的套路,所以霎时之间脸色大变,几乎呼吸不能,喘着气呼喊:

 “你,你,你竟敢——”

 “请不要激动。”穆祺神色淡定,视若不见:“乌头毒素发作很快的,要是你一口气上不来走了,那我们的交易就算作废,我可以马上写信给琉球国王。好了,现在放缓呼吸,镇定精神,不要着急……来,慢慢的告诉我,汉奸的名单在哪里?”

 ·

 说是名单,其实却是七八本极为厚重的名册,和青砖一起被砌入了地面。翻开名册一一比对,除了简单的姓名、代号、联络方式之外,居然还有极为详细的往来记录、信件摘要,乃至馈送的礼物与密语,处处严丝合缝,可以逐次验证核实——都不必锦衣卫再做什么了,只要将这本名册上的消息收集齐备,就是铁打的证据。

 而从诸多证据推测,沿海某些人愿意与这楠叶西忍合作,不惜仓促行事也要刺杀钦差的缘由,其实也相当之显豁了。仅以几封往来的书信看,这些人叛国谋逆走私盗运,恐怕人均都有个大逆不道的案底,属于将诛灭九族剥皮实草当成游戏成就来刷,在数十年里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直接突破了大安律法的底线——刑法的条款是有限的,人类犯罪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诛灭九族的罪过太多,人家可能也就无所谓了。

 甚而言之,在原本的规划里,这些主犯也并不是想靠谋杀钦差掩盖什么,纯粹只是想搅浑池水拖延时间,为自己转移势力做准备而已。可惜,大业未成局面崩盘,胜负之势陡然逆转,诸位主犯猝不及防仓皇逃窜,只能带了一点金帛资产迅速出海,将大多数的势力都抛在了岸上——刺杀之事极为机密,恐怕到了现在,相当部分的胁从都还在懵逼之中呢。

 至于这“相当部分”到底是多少……穆祺数了数名册的页数,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是土崩鱼烂,一败涂地!”他低声道:“老道士也不过就是荒废了十几年朝政,国家居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嘛。”赵菲平静道:“姑息软弱这种事情,总是最纵容奸佞的。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我那边的局面——被赵家历代皇帝纵容敷衍上百年之后,北宋的士人的骨头,那简直是……”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回忆当初的局面。赵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百余年,到女真兵临城下的时候,儒生文臣却是望风而降略无顾忌,投降的比例之高位份之尊,到了古往今来都罕见的地步——大安的奸细还可以编个名册出来,北宋的奸细那都不用编了,你照着官员名单念一遍就是。

 大安的儒生或许别样的撑不起场面,但唯独在风骨气节上可

以按着北宋大儒的头大吐口水,将一群名士上下羞辱个遍,而绝不容人稍有还嘴——“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再怎么来说,人家也是敢死的!

 所以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多,爱之适足以害之;过分的宽纵只不过是滋生了软弱,必将在外敌的袭扰中一败涂地;反之,如高祖皇帝朱重八这样英察严苛毫不容情的君主,虽然动不动就砍头扒皮充军流放,但实际上却能使文臣战战危惧而各尽其责,避免了塌方一样天下大乱的混乱与溃败。高祖皇帝一生能杀多少人,女真南下又会杀多少人?所谓杀一人而救万人,如此两相对比,才能稍稍明白前人的苦心!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高祖皇帝深谙佛法,才是真正的高僧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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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承认,虽然穆祺并无意于影射倭人,倭人也绝对不值得他影射。但事实就是有这么多微妙的巧合,或许是岛国之间的惺惺相惜,某些东西在筹谋坏事上的心眼总是这么的如出一辙,连淌坏水都淌不出什么新意来。也无怪乎楠叶西忍见而生畏,陡然要下这样的狠心——每个人都喜欢以己度人,以倭寇的歹毒阴狠残忍,所能设想出的敌人必定更加的歹毒阴狠残忍,幻想中的恐怖如此具体而慑人,以至于楠叶西忍能如此迅速的痛下决心,不惜冒着剥皮的风险也要做这样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