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骤然表现出的狠戾果断,这个年节过得相当之沉闷。往年臣子们承欢于君父膝下,都要费尽心思的搜罗各方各处的祥瑞密术,供飞玄真君一朝之欢。但现在方士们横尸当场,淋漓血迹尚未晾干,谁又敢捋这个虎须?所以只是行礼如仪,老老实实走流程完事。
不过,飞玄真君的态度也非常奇怪。当今皇帝外假仁义而内多欲,虽然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其实实心里头还是非常喜欢那种浩大铺张踵事增华的调调;今冬天降瑞雪气候适宜,里里外外都算平顺,天时地利齐备,原本正是老巨婴大肆挥霍享受,尽情显摆天家气象满足虚荣心的好时候。但年节前后宫中的仪注下来,居然还只是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并无额外的增添。这样一份古怪的克制,难免就让朝中大臣惊愕之至,完全不可理喻了。
当然,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飞玄真君非同寻常的克制与忍耐,自然不是因为良心突发的节俭爱民,而是因为某些现实限制的迫不得已——比如说,年节将至追缴欠款,他终于收到了这大半年来训练火枪兵以及制造火箭火雷各种火器的详细清单,还有欠账的账目。
“一百八十万两!”飞玄真君将账单直接扔到了地上,语气颇为不善:“如今练出的火枪兵也就八千多九千多,每个人一年要花两百两吗?我朝一个大学士的俸禄,也不过就两百两而已!”
一语既出,被劈头责问的世子倒不觉得如何,在旁细听的诸位大学士先就有些绷不住了:
……不是,一个大学士的俸禄为什么只有两百来两,你们老朱家心里没点数吗?
作为训练火枪队的第一责任人,穆国公世子恭敬行礼,老老实实回话:
“臣愚鲁蠢钝,有负圣上所托,罪在不赦;但这一百八十万两,一分一厘都是花下去了的。”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作为事关皇权威严的重要项目,穆国公世子在郊外招募工人制造火器训练军队,样样都有锦衣卫东厂随时盯防。所以飞玄真君可以百分百确定,世子是肯定没有在项目中渔利的;甚至于这一百八十万两,都算是他走了闫东楼闫小阁老的门路,设法在巨商手上拿到了大量折扣,才勉强压下来的预算;否则上个两百二三十万都是轻轻松松。无论钱花了多少,人家这“一分一厘”,总是不参假的。
也正因为如此,皇帝才只哼了一声略表不快,而没有其他更激烈的表示——否则真君总会让你知道,他的钱可是不好捞的。
“难道以后年年都是这个开销?”皇帝冷冷道:“海防几百万,火枪又是几百万,家底都要掏干了。”
那老登你修个宫殿都还每年几百万呢,怎么没见着反思反思?世子不动声色:
“回圣上的话,前期要造火枪、造火箭,投入当然要大一些。但现在工厂都已经办好了,后续的开销肯定能降下来。”
工业化的要义就是流水线生产后降低成本。即使京郊那点仅存的工业仍然相当之初级、原始,大量的依赖于熟练工人而非机器,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蒸汽与水力驱动的影子。但无论
如何,新的生产方式就是强而有力,性价比足以吊打穆国公府后院小作坊的产品。
“可以降到多少?”
“火枪队每年总要训练,怕也要六十万两上下。”
再先进的武器也是要人来操作的。如果按边境卫所兵的办法整,那凑再多人头也只是养猪而已;就算新式的火枪火箭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战术,隔三差五搞点演练试试手还是必不可少的;军饷军备外加每年的损耗与升级,六十万不是什么夸张的数字。
飞玄真君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了。人的标准总是很难统一的,从国库里刮六十万,这笔钱还是每年限定,一分都短少不得!
可纵使如此,想一想将了,倭国不是还有银矿么?只要打赢之后条约一签银矿一开,飞玄真君就不信不能把东瀛人骨头里的油给榨出来!
哪里有金矿银矿铜矿,哪里就有大安军队的旗帜。这是自太宗皇帝以来朝廷世代相传铭刻于心的传统。而如今皇帝终于要捡起这久违的祖传手艺,光复祖宗的旧制;所谓重铸大安荣光,我辈义不容辞嘛!
所以,飞玄真君的脸色变幻片刻,到底只是吸了口气:
“六十万就够了?”
“这只是日常驻扎的开支。”
世子小心道:“如果要开拔作战的话,开销起码还要添上五成。”
——?!!
不生气不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想想银矿想想银矿,想想无穷无尽的收益——
“……还有呢?”
“后续的抚恤,恐怕也要银子……”
别着急别着急,别人着急我不急;我若急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老子又不是急急皇帝!想想打赢之后的万古流芳,想想海外可能有的仙方——
皇帝咬紧了牙齿,终于还是憋了下去:
“……罢了!统统从内库支领,年前报销了算了。”
不过,钱都已经花出去了,当然要大大的见成效,才对得起心中这沸腾一般的情绪。皇帝咬牙片刻,又补了一句:
“……这么多的银子,你们总要好自为之;将来料理倭寇,绝不能心慈手软,匹夫之仁!”
世子:?!!!
——诶不是,老子啥时候对倭寇心慈手软了?
世子还想争辩一二,但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悻悻然忍耐片刻,还是只能忍气吞声,行礼告退了事。
·
皇帝的嘱托果然不是无的放矢。正月初五,内阁再被急召入宫,见到了锦衣卫探测到的第二份情报。相比于先前含糊不清的消息,第二份情报要准确明白得多,详尽的指出了沿海倭寇集结的地点与时间,并由此推断出了入侵可能的地点——相较于往常时时袭扰的江、浙,这一次倭寇的目的相当偏北,几乎已经深入山东境内,接近于青岛的方位。山东的官吏对防备倭寇经验甚少,所以对敌的形势亦格外微妙而危险
()?(),
不能不依赖于中枢的指导。
中枢的指导当然非常简单。皇帝这么多天见招拆招杀伐果断四处出击()?(),
只要稍有常识的重臣都能够看出上面的心意()?(),
绝不会在这种政治正确的大事上添堵。所以内阁会议毫无迟疑4()_[(.)]454%?%?4()?(),
立刻就通过了出兵剿匪痛打的决议,非得好好泄一泄皇帝从年前以来积蓄的邪火不可。
至于派谁领兵,人选亦是理所应当,不做他想。御前开会的当然都知道宫中的形势,晓得飞玄真君急召戚元靖入京,十几日内在西苑见面了三次,除夕晚上亲自赏赐年节佳物,宠幸莫可比拟。这样青云直上恩遇优渥的皇帝自己人,下面的怎么会没有眼色白白阻止?所以参与会议的重臣异口同声,都举荐戚元靖统领抗倭的大计。
有了大家的众口一词,就显得皇帝陛下虚怀若谷,兵戈大事慎之又慎,并非一人独断专行。真君欣然接受了这个举荐,派李再芳去传来了戚元靖,到御前接受命令。
不得不说,只要聪明的智商再次占领高地,飞玄真君的表现还是很有人样的。在戚元靖这种懵懂无知的微末武将面前,真君一改往日阴阳怪气不说人话,以非常和煦的态度殷殷垂问过年的景况,还亲自呼唤他的名字,格外亲切:
“……原本正在年节中,是该让元靖你好好休息,领略领略京中的风光。只是军情如火,不能不辛苦一二。有劳了!”
在场的重臣哪一个不是皇恩优渥?在彼此君臣相得的时候,又有谁没听过皇帝礼贤下士的甜言蜜语?如今一代新人换旧人,小甜甜成了牛夫人;看着皇帝这般情谊殷殷,大家心里都有那么点微妙。
可惜,戚元靖并不知道这个沿用已久的套路,所以被皇帝几句话感动得涕泗横流,几乎御前失态;士为知己者死,他叩首领命之时,还竭尽忠贞,小心翼翼提了好几个建言。而皇帝略无迟疑,统统答应,更令官场萌新戚指挥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于是一时胆大包天,竟然硬着头皮提出了一个颇为冒昧的建议:
“……微臣这几日演练火枪火箭,确是尽善尽美,天下利器。但搬动运输之间,难免会有些小小的故障。能否请陛下委派某位精通火器的大臣随行指点,以防万一……”
这话说到后面,戚元靖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当朝精通火器的大臣,除了一门心思钻研丹药呕心沥血迭代出飞玄真君号的穆国公世子,再不作第二人想。但穆国公世子油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地位?你大过节的把人拎着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说实话实在有点僭越——更不用说穆国公世子还是他的举主,身份上格外不同。
果然,此语一出,殿阁内都稍稍安静了下来。赞同戚元靖的话就等于把世子往外面送;虽然大家心里未必不乐意,但总不好当面讲出来;只有皇帝自己下令。所以,飞玄真君稍一犹豫,眼神已经在人群中游移:按照国朝惯例,一般是让勋贵与太监随同监军;人选上还要稍稍斟酌——
在此一片寂静之中,世子忽然向前一步:
“臣对火器略知一二,斗胆请随戚指挥南下。”
这样的主动请缨
?[(.)]???$?$??()?(),
就非常懂事()?(),
但皇帝总还要做做样子:
“总是在年节下()?(),
你京中没有其他的大事了么?”
“还有不少的事()?(),
但其实可以拖一拖。”世子如实回话:“主要是逢年过节,请客摆席的开销太大了,国公府仓库干干净净,不能想办法到南边避一避。”
飞玄真君:?!!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特么都是些什么疯话?这种疯话也可以在御前讲的吗?!
“臣说的是实话。”
的确是实话。皇帝要整兵要经武,要火箭要火枪要新式武器要将倭人的老巢剿个干干净净,样样都是大事正事不容推脱的要事,世子不能不舍命陪君子,拼命搞研发;几个月以来火箭更迭了三代,高速发展的背景下是金山银山一样的开销。公家的预算暂且不论,就是国公府自己贴进去的花销就不在少数——这个数字花下来,府库耗竭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可是,正常的事情就能到处说吗?一个世袭罔替的勋贵,给朝廷炼丹居然炼得家底精光,你这哪里是在哭穷,分明是在打飞玄真君的脸!
真君勃然大怒,猛拍一下桌子:“胡闹!你小子成何体统!”
怒斥过后,他忽的想起一件大事,厉声开口:“这几句不许记下来!”
奉命做御前会议记录的张翰林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挥动毛笔,却只是在白纸上点了一点,什么都没有涂抹——人家张太岳多么聪明,在世子开始爆雷的时候就迅速停止了记录,根本不必等皇帝吩咐。这就是顶级ssr的眼力劲,迥非寻常卡拉米可比。这样的贴心贴肠,诚心如意,不比儒望那个怨种高明得多?
还是自己人用着放心,诚哉斯言。
真君愤怒半晌,还是冷着脸抖了抖衣袖,施施然坐好,并没有再开口斥骂。
政治的本质还是区分阵营。穆国公世子这番话当然狂悖混乱匪夷所思,但如果考虑到他的身份和背景,其实也不算什么。飞玄真君只觉得应对不佳颇为难堪,并不以为世子是蓄谋要当众创人下自己的面子——这就是口碑与身份的双重作用;要是换作旁人来这么一回,估计蹲诏狱都是免不了的。
甚而言之,在一时的火气平息之后,真君也渐渐察觉到了穆祺疯话下的意思——当众叫苦的确很不体面,国公府也未必就真到了没钱的地步;世子主动请缨南下,多半还是想在战场上趁机捞一笔。国朝的惯例,临阵克敌之后,相当一部分战利品与俘虏是可以由高级将领自行处置的,无论或留或卖,都是极为丰厚的一笔收入。这样一笔收入,当然可以解国公府燃眉之急,更足以让世子动心。反之,如果皇帝要派几个位高权重的太监随行,那分到的利润可就要少得多了。利益相关,也无怪乎人家要出来发这个癫。
真君有人样的时候还是很有人样的,从来不在银钱上与自己人为难,更何况现在还是慷倭寇之慨。所以他略一沉吟,还是决定敲打两句:
“你小子胡说八道,朕怎么放心?除非安分守己,否则绝不许南下。”
这话的意思,不
就是只要安分守己,那就可以顺顺堂堂独自南下么?世子老老实实行礼答应;皇帝思来想去,却又添了一句:()?()
“即使南下,也绝不许随意干预战事。兵凶战危,一切都要有大将临机应变,轮不到你这个孺子说话。此外,倭寇凶狠诡诈,不通仁义,断不可以常理,临敌之时,手软不得。”()?()
好吧这倒的确是句人话。但“手软不得”未免也太过于凶狠凌厉,大失天子的体面——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用之;即使不得已用兵,也该当众表明兵戈凶险的悲哀与惶恐,留足退步的余地;哪里有这样杀气腾腾,言辞中毫不留情的?所以张太岳都愣了一愣,斗胆抬头看了看皇帝。可圣上再没有其他的表示,他也只有老老实实记了下来,心中颇为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