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看报纸上的日期,这时候是48年,物价疯涨的48年——还没涨到极限,还在疯涨,距离滨海迎来曙光,至少还有一年时间……
这一年,要怎么过?
有银元,有黄金,有外币,或许能顶住通货膨胀,顶到社会秩序回复的时日。
可是啊,三个女人,一个14岁的少年,不断拿出这些硬通货来,在社会秩序渐渐崩坏的滨海,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
没有过硬的关系,没有强者护持,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就连婷婷出事,她们到现在,都没能给孩子讨回公道……
终于,淑兰忍无可忍,拉着两个孩子,站到了婆婆面前。
“妈,我们还是去投奔我娘家吧。”她握着最新收到的来信,身躯微微颤抖,脸色惨白,神情却坚定: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去乡下吧,有我娘家护着,至少,不会让孩子为了几斤大米……”
她又落下泪来。老人深深凝望着她,许久许久,无奈长叹一声:
“去吧,你们去吧。把琳琳带走,把阿立也带走……去吧……”
她娘家,婆家,都是当地名门,不是名门,也不会有这么煊赫的嫁妆,也不会带着孩子逃到滨海,还能买下独栋的小别墅。
然而世易时移,这些年来,动荡尤为剧烈,多少名门都渐渐衰落,包括她的娘家和婆家——
阿新的父族,早已风流云散,族人天各一方。当年还能为阿新娶到名门闺秀,现在,已经护不住她和孩子们。
但是,儿媳母家,却乘风而起,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大族。寄人篱下,孩子们固然不好过,却仍然能保住安全……
“妈?!”淑兰惊叫。她上前一步,急切地拉住老人双手,在婆婆面前蹲跪下来:
“妈,你不走吗?我娘家——我娘家说了,欢迎我们一起过去的!您放心,我娘家是有规矩的人家,绝不会不尊重您的!”
“我知道啊。”老人微微笑了起来。她拍拍儿媳的手掌,再抬起手,为她整理一下发鬓:
“但是我老啦,我不想走了。阿新还没回来——我要守着这里,他回来了,才能找到我们,才能找到家……”
“妈!”
“再说了,这个国家,是阿新愿意冒险奔赴,为它浴血奋战的国家。”老人微微笑着,望向西北,望向儿子应该在的方向:
“他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想等着他,我也想好好看看,他想要看到的那个新国家……我自己看,也替我的亲人看……”
淑兰摇摇欲坠,两个孩子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扶住母亲,脸上都浮现出了明显的犹豫。反而是老人笑着推她:
“去吧,去吧。带着孩子们走,好好过,把他们抚养大……只要活着,未来总会有相见的时刻……”
她起身打开妆奁盒,抽出一个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
金簪,银簪,手镯,戒指,所有值钱的首饰,打了一个小包,塞进儿媳手里:
“拿着。到你娘家去,手里总要有点傍身的钱。妈手里的钱不多,只能给你这些了……”
淑兰惶恐推拒。老人家却坚持把首饰塞给了她,又把那些木梳,篦子,脂粉盒,一样一样全拿出来,专门找个盒子放好:
“这些你也带着。咱们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这些东西你留个念想,以后看到了,就知道是一家人……”
淑兰带着两个孩子,在三天后踏上了回娘家的道路。
三天时间,她们除了收拾东西,还给妆奁盒拍了照,请人画了画,两边各执一份,以免记忆在时光中黯淡;
那时候她们约定,只要国家太平了,生活好转了,就返回滨海,一家团聚……
但是淑兰和她的儿女们终究没有回来。老人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次年年初,儿媳匆匆由临安发来:
她的娘家人做了决定,即将跟随大队人马,渡海而去。而她,被家里人裹挟着离去,已经来不及。
那包瓷盒、木梳、铜镜,被她留给了远支族人,嘱托他们送还给婆母,却最终未能成行;
而海波茫茫,隔断两岸,从此杳无音信。老人家再也没有得到过孩子的消息,不管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孙儿孙女……
收到信件之后,老人枯坐一夜,发丝全白。一周之后,她收养了一个流落街头,已经快要饿死的小女孩。
抚育,教导。以她曾经毕业于女子师范、当了几十年老师的经历,教导一个小姑娘,那是绰绰有余。
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历史地理,教她琴棋书画……唯一不提的,就是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