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俑人……这只黄鼠狼……这个黄大仙生前,打过鞑子?
不管是满清鞑子,还是蒙古鞑子,还是女真鞑子,总之,肯定是侵略者。
为了抗击侵略者而献出生命,那没说的,绝对是烈士,绝对应该给予最高待遇。哪怕它只是个妖怪……
妖怪怎么了?
大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那就是自己人,那些侵略我们的,那些杀害我们同胞的,那些侮辱我们姐妹的……
他们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么,这支送嫁俑人队伍,其余的俑人,它们上面附着的精魂,也曾经是战士,是烈士吗?
沈乐努力询问,侧耳倾听。听来听去,耳朵都要塞进泥俑里面了,也听不见半个字;
罗裙在泥俑旁边飘来飘去,来回飘了几圈,也没有飘出结果来。没办法,只好愧疚满满地来给沈乐复命:
【它的灵性很弱……大概是刚刚被修好的缘故……再等一段时间,或者,再多修好几座泥俑,应该能再说几句话?】
这也正常。沈乐修过的所有小家伙,还没修好的时候,都是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
好一点的,像小油灯,还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
差一点的,比如云鲲,比如红嫁衣,不但不能说话,折腾起来的场面,还非常类似闹鬼……
比这些俑人刺激多了!
俑人只是让他体验了一下突然传送到西南地区,已经很很温柔,很友好了……
所以沈乐干劲满满地去搞修复工作了。
他深吸口气,摊手摊脚,往地上一躺——
嗯,不是躺平,而是去研究这尊黄皮子泥塑,有没有再修出一条尾巴的可能。
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在地上滚来滚去看,看完一轮,盘坐在地上画草图,再把扫描仪架起来,扫描出一个轮廓来。
然后,对照着草图,对照着电脑上的轮廓,涂涂抹抹,添添改改:
“这好像没有做第二条尾巴的余地啊……”
沈乐满脸为难。连续画了五个方案,否掉了五个方案,终于把草稿纸往边上一撂:
“那个谁啊……”
这些罗裙,似乎每一个都有独立意识,她们没有来对他自我介绍,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们:
“你拿去问问,做新尾巴什么的,能不能回头慢慢再说。等我把所有的泥塑都修好了,连原形都修好了,我再考虑给它做第二条尾巴?”
一袭罗裙飘了过来,很好,不是之前代黄皮子泥塑传话的那位,居然还是另外一位。
她们怎么安排各自的职责,怎么内部交流的,是不是有个统一的意识在上面指挥,沈乐反正已经搞不清楚了。
罗裙广袖轻拂,五张草图接连飞起,在她身边无声漂动,跟随她来到黄皮子身边。
她微微侧头,似在倾听,好一会儿,返回沈乐面前,敛衽施礼:
【它很累了,没有办法交流……您先忙别的事情?等它缓过来了,积蓄足了力量,我们再问问它?】
那也只有这样了,总不能把泥塑摇碎了问话。沈乐卷起袖子,奋力开始干活:
修补颜料!
修补颜料!
要小心,要仔细,一边修补颜料,一边要引导泥俑里的力量,慢慢渗透到颜料表面,慢慢贯通整体;
然后,等罗裙她们跟在后面,补涂完了颜料,再回去让颜料干透、让颜料凝实在表面,与整个泥塑融为一体。
一点点修补,一点点向前推进,所有泥塑全部修完,回头一看——
沈乐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原来当真以为,这支送嫁队伍全是人类来的。
真的,哪怕他看到了小姐的花轿后面,那个抱猫侍女露出猫猫头,他也觉得,这支送嫁队伍,至少一大半是人类来的。
现在看起来,哪里有一大半,最多最多一小半是人类,还有一大半全是山精水怪:
抬着千工床的那批轿夫,两只角沉稳厚重,体积庞大,呈弧形向上弯曲,上面有一节一节的环状纹路,鼻子上还挂着鼻环——
很明显都是牛妖,只不过有些是黄牛,有些是水牛。这一批轿夫,不会是小姐的陪嫁,放下轿子,就去地里干活吧?
再看抬子孙桶的那两个轿夫,肥头大耳,又黑又胖,两只耳朵忽闪忽闪的,一看就是两只猪妖。
沈乐默默扭头,吐槽不能:
咱就是说,咱就是说啊——子孙桶这玩意儿,虽然它本质是马桶,可人类在上面寄予的祝愿,还是多子多福的。
您让两只猪妖来抬,您是希望您家出嫁的小姐,和母猪一样,一胎八宝吗?
至于羊妖,鹿妖,狐妖,鼠妖,乃至虾妖、蟹妖,更是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吹鼓手当中,两只公鸡赫然在列,昂首挺胸,从鸡冠到长尾赫赫扬扬,洒出一片浮光。
不用扛唢呐,也不用扛喇叭,就凭这
公鸡的本能,也能叫破一片黑夜,叫出一片朗朗晴天!
沈乐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一整支抬妆奁仆役、送嫁家人的队伍,倒有三分之二是山精水怪。
还有三分之一,粗看倒像人,细看全是鬼:
有脑袋歪在胸口,只剩下一层皮连着的砍头鬼;
有腹破肠流,肠子缠绕在腰间的破肚鬼;
有全身发黑碳化,手指挛缩如鸡爪的烧死鬼;
有脖子上挂着长长白布,吐着舌头的吊死鬼;
有全身肿胀的淹死鬼;
有面黄肌瘦,肚子膨胀的饿死鬼……
虽然都是鬼怪,可身上衣物整洁,喜笑颜开,半点也没有要为祸为厉的意思。
就,凑齐这么一大批鬼物,给小姐送嫁,其实也蛮难的。也不知道女方家里是什么背景,怎么镇得住这一帮妖魔鬼怪;
也不知道男方家里是什么条件,让这群妖魔鬼怪进门,他们家里居然也扛得住?
整支队伍当中,唯独骑马送嫁的那一群,看着最正常,从修复之前到修复之后,都是人形。
然而,即便是人形,也不代表它没有变化。
事实上,修复之前,那群人看着都挺正常,属于可以直接跟着花轿走进去,到男方家里上座吃酒的类型;
而修复完之后,那群送嫁队伍现出原形……
“喂!你们是哪个庙的神灵啊!”
沈乐头疼。这造像身姿威武雄壮,顶盔掼甲,面色粉白、靛青、鲜红、金黄都有,身上肌肉一块一块凸起。
造像的风格,非常显然是神灵,而且有点儿三教融会贯通的意思。肌肉和身体动态,一派四大天王的风格;
衣着和人物脸型、发型,完全是本土风范,介于道家和现实武将之间。
仔细看,就连他们骑的马腿上、脖子上、躯干上,也有一层一层的鳞片,沈乐高度怀疑是龙鳞……
“所以我还得再重新修一遍是吗……”
沈乐叹着气卷起袖子,继续干活。从头到尾,一个一个,仔仔细细修补这些泥塑。
第一抬妆奁,那枚印章,被两头虎妖扛着,前面一头公老虎,后面一头母老虎。
嗯,破案了,那枚印章大概真的是什么好东西,才需要出动山君——出动一对虎妖来扛。
看那两只虎妖双臂肌肉贲起,双腿颤颤,咬牙用力的样子,大概那印章还十分不轻,要么,就是对妖怪们有特别的克制作用。
也就是一对山君,换成别的弱点儿的妖怪,还扛不动这玩意?
这印章到底是干啥的?
是新嫁娘母家给的陪嫁吗?
或者,是新娘子自己的敕封?
靠这个印章,能号令群妖,能管束这么多山精水怪、这么多各种死相的鬼物吗?
要真是这样,这份嫁妆的分量,可相当不轻啊……
沈乐伸手摸向妆奁,想要把印章拿起来看一看。奈何那担子、担子中央的印盒,全都是泥塑,完完整整地扣在一起。
沈乐指尖碰上去,光滑冰凉的一片,虽然透明,却找不到入口,也没法把印盒掀起来。算了,等整支队伍补好了,大概就能满足好奇心了吧?
他把注意力再集中到泥塑上。扛抬妆奁的两只老虎,并不是饲养在专门的囿圃里,只为了好看,而是切切实实身经百战:
两只老虎身上,皮毛斑驳,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公老虎断了半只爪子,需要沈乐给它补上;
母老虎脸上裂开了一条巨大的伤痕,深可见骨,也需要沈乐给它补上。
沈乐勤勤恳恳,绕着泥塑转来转去,努力修补。眼看着两只老虎全都修补完毕,恢复了山君威风凛凛的样子,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咆哮:
“嗷——”
咆哮声雄浑,昂扬,在工作室里滚了一圈,震得窗户格格作响。沈乐猝不及防,手一抖,左手托着的木盒跌落地面,散开一地。
他心痛地喊了一声:
“我的金箔——”
那可都是金箔!
金箔啊!
金陵那边老师傅们,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古法金箔!
现在黄金都涨到什么价钱了都!
这种古法金箔,工价虽然赶不上金价本身,也是一个很离谱的数字了!
这些金箔还柔软得要命,落在地上,把金箔分开的乌金纸一飘起来,金箔当场就能满场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