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船孤零零地被抛弃在岸上。人群浩浩荡荡地离开,没过多久,又浩浩荡荡地回来。
这次回来的,是一群盔明甲亮,如狼似虎的兵丁:
“这船看着不错!让船工仔细检视,没问题的话,就编入军中!”
“这……这,军爷,这是办了大醮,请了神的船……”
船工一脸惊惧,两条腿抖得站都站不住。诸天大帝,五方神将,三十六路瘟神,七十二方疫鬼,全都请上船了!
这船接下来,是只能烧掉敬神的!
编入军中,随着大军出征,这是要把整支大军害死吗?这么多兵丁驻扎在军营里,闹起了瘟疫,那可是塌天的大事!
“闭嘴!速速检视!”带队的军官全力挥动了一下皮鞭。
风声飒然,从船工身边掠过,也就是旁边一个年轻军官拉了他一下,才让鞭子失了准头,没有直接把人打死。
出手拉人的年轻军官叹了口气,声音和缓道:
“你别怕,安安分分干活就是了,不会有事的。——自古军营当中,血气最足,杀气最盛,什么神神鬼鬼的,能在军营里作耗?不可能的!”
一边说,一边掏了个银锞子出来,塞给船工,推他向前。这样又是甜枣,又是大棒,船工两股战战,也只好勉力向前。
一边喃喃着“大帝老爷,瘟神老爷,是他们逼着我来的,我没有想要冒犯您”,一边绕船一周,仔细检视:
“这里好的、这里也好的、这里也是好的……”
“怎么样!看明白了没有!”
“看、看明白了……这船都是好的……”
既然都是好的,那就果断被编入队伍。灯笼,旗帜、人偶,被粗暴地扯下来,却也没人敢直接扔掉,而是塞进一间船舱,咔嚓落锁;
然后,大堆人马整队登船;
最后,这艘年迈的,曾经下过西洋的,又不知为何被弃置多年的四百料战船,一起编入军队,浩浩荡荡,顺江而下。
沈乐跟在船上,看着队伍攻破九江,攻破南康,攻打安庆……
眼看就要打下留都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军中传开:
老家被抄了!
老家南昌被打下来了!
四百料战船随着大军,迅速返回。初战,败绩,退守,然后,火船顺风而下,烈焰遮天……
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响成一片。大批大批军人,或者被裹挟的壮丁,或者像那个船工一样被裹挟的民众,扑通扑通,跳进湖里:
他们奋力游泳,想要逃离已经在起火的、已经开始倾倒的大船,攀上安全的、还没有起火的船只,又或者尝试游到岸边。
然而,绝大多数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桅杆倒落,船只崩解,黑云一般压到自己身上。
有些人努力想要攀上船舷,却被雪亮的钢刀砍下手指,被长枪戳进身体,在剧痛当中流干了鲜血,痛苦沉进水里。
还有些人,侥幸逃离战场,却迷失了方向,在宽阔的湖水中耗尽力气,慢慢沉底……
就连沈乐一直跟随的四百料战船也没有逃过。沈乐眼睁睁地看着,这艘曾经跟随郑和出海,扬威海外的战船,被砸了几个大洞,缓缓沉向水底。
整体倾倒没入水中的那一刻,战场上刮起了一阵虚无的黑风,大片大片黑雾带着哀嚎声,惨叫声,在战场上纵横席卷,投入战船,消失不见……
面前恢复光明。沈乐站在工作室里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扑到电脑面前,噼噼啪啪,用力打字。
搜索,搜索,明朝的战争,从南昌出发,沿江而下,最后又在南昌附近决战的,到底是哪一次?
对了,这一仗好像还是叛乱,至少他看见的作战双方,打的都是“明”字旗号……
几个关键词输入,回车键砸下,沈乐瞬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该笑的是,这场战争规模不算大,破坏力也不算特别强,但是,在明朝历史上赫赫有名:
宁王叛乱,又称宸濠之乱。就是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发动的叛乱,仅过四十三天,就被平定;
该哭的是……
“我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我怎么就没在战场上多转转呢!那么著名的人,我怎么就没去看一眼呢!”
是的,平定宸濠之乱的人,是赣南巡抚王守仁,又称王阳明。这位大佬真可谓能文能武,文是一代心学大家,“知行合一”就是他提出来的;
武的话,你就看他没打过一天仗,扔到赣南上手就能平定多处匪患,宁王造反,他瞬间就能拉出八万大军,四十三天勘定叛乱……
“我怎么就没想起来这是宸濠之乱呢!我但凡想起来,高低也要去对面看一眼啊!”
可惜,他反应过来太晚了,太晚了。沈乐努力碰触面前的战船,又是拍,又是敲,又是上手推动,木船却完全不搭理他;
别说再给出一段记忆,把他带到当时的战斗场面,就连黑气都不冒出来一点。
沈乐努力散开精神力,去和面前的战船接触,好半天,才感受到一点点阴晦的,黑暗的,惊心动魄的气息:
“苦啊!”
“好痛——”
“救命,救命啊——”
“我不是反贼,我是被抓来的——饶命——”
“我快死了吗……”
“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几十个,上百个。
那些声音惨叫着,哀嚎着,哭喊着。沈乐努力侧耳倾听,也只能听见短短的句子,来来回回重复着,记录着他们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而这艘船里容纳的更多力量,已经根本没有了意识,只是不断地震动着,不断传达着痛苦和怨恨……
沈乐紧紧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退出一步,船里的黑色气息就像被惊醒了似的,向外扑出来一点;
他再后退一步,那黑色气息再向外蔓延出来一点。沈乐一个激灵,大喊:
“青灯!”
【来了!】
小油灯嗡的一声,劈出一道闪电,落在黑气上。整个厂房瞬间大亮,黑气如被点着了似的,发出一声凄厉哀鸣,缩回船体内;
小油灯更不饶它,一道又一道闪电,连环劈落。噼噼啪啪,木船左摇右晃,哀鸣不止。